他的声音仍旧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只是同样变得很轻,“季某在户部毕竟还能说得上话。”
楚怀存首先要找到他提前藏在宫里的剑,季瑛想。接过那柄剑时,季瑛几乎能隔着剑鞍感受到明亮锋利能割裂一切的锐气,剑刃洁白柔软如梨花,因为时常打理,只有淡淡的血腥味,但却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剑主曾将无数人命斩获剑下的刺骨之意。
季瑛不适合这柄剑。但剑在他手中,却敛却了所有的锋芒温顺地栖着。
季瑛想象着楚怀存的脚步与半个时辰前的自己重叠,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站在同一个地方。但现在他的身边是危险、幽暗和沉甸甸的肃杀,而他的手边是一枚精致的酒杯,九重花瓣托起一腔碧绿的酒液,透露些精致颓靡的意思,面前还站着一个肚满肠肥的官员。
“自然,自然,”
张大人犹豫片刻,还是下了决心,“这件事,若是季大人能定下,小臣哪里有什么迟疑的地方呢。承蒙季大人关照,我也考虑过……是,自然是这些人……我想,就这样……”
季瑛放任自己的灵魂被劈裂成两片,一片被迫留在这黑暗龌龊的富贵场,听着俗世的种种纠葛;另一片则乘着月色,清晰地端详着在那些庞大的阴影中移动的楚怀存,还有他剑锋般凛冽的眼睛。宫闱深若迷宫,但方先生早已经勘测好了地形,若是一切进展顺利,楚怀存会成功找到那个地方。
他已经走到半途。
假如一切都将进展顺利……
季瑛骤然抬起头,此时殿内暖玉生香,舞女的裙裾翻飞着,就像石榴一样火红,在他的手指下仿佛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不,他的视线透过这些不详的鲜血,直直地看向坐在首席的某个人。此时,那个人在众人酣足的醉眼中忽然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间带着一种诡秘的严肃,以至于人们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出来的绝对是石破天惊之语,必须屏住呼吸。他身边的七皇子因为那些不小心沾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怯懦地低下了头,老皇帝对他要做什么同样一头雾水,
“端王,你这是……”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端王点点头,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自矜。似乎在这场父子间的战役中,他得以凭借手中的结果翻盘。
他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殿内仍旧听得清晰:
“此时正是至关重要的机会,诸位还请听本王一言。”
季瑛的手缓缓抚过手中的白玉杯。被雕刻出的花瓣并无半分柔软,锋利的截面压着他指尖的一小块皮肤,传来冰冷而清晰的触感。他内心不详的预感越演越烈,听到那个名字时,他合拢的手指骤然收的更紧,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被压出了一道白痕。
“是关于……楚相。”
这句话简直像是一道惊雷。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端王需要挑一个时机了,若是楚怀存在场……若是楚怀存在场,场面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楚怀存不在,而这里聚拢了举国所有的达官显贵。
“诸位知道楚怀存是什么人么?他简直是凭空出现,靠着那些战功步入朝廷之中,如今平步青云,人人畏惧。不,别打断本王,”
端王随意地一挥手,“本王知道听着这个名字就有人被吓破了胆。但是,在他发迹前呢?他难道真的出身乡野,毫无准备,对朝政一无所知?”
陛下那衰老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几分,以至于眼白被挤占得只剩下一点空间。他的眼中带有某些残忍的困惑和好奇,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即便结果是以一种令他不愉快的怜悯语气被揭开的,他也只能咬上备好的诱饵。
不该发生,但不可能不发生的事情在此刻降临,季瑛无比冷静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在此前并非没有被考虑过……
但是时机——毫无疑问,没有更糟的了。
季瑛猜测楚怀存此时已经逼近了他要找的地方,就像是捕猎者靠近他的猎物,他有着锋利的爪牙,动作却轻盈得不可思议。他会悄无声息地完成他的使命,动作敏捷而漂亮,血珠从狩猎者的皮毛滚落,在月光照耀的地面消融。隐匿无踪,本该如此。
端王终于卖足了关子。
“诸位还有人记得蔺家么?”
他诡秘地开口,季瑛手中的杯子忽然脱落,砸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摔裂了一个角。
但他扶起酒樽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端王: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证据确凿,我手中有一份十数年前蔺家编好的征兵名册,上面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楚怀存。顺藤摸瓜,我还找到了人证。当年跟在定国将军身边的副官,他似乎在蔺府长公子的身边,见到过一个用剑的少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端王很满意他造成的效果,他几乎要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在齿间咬碎:“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楚怀存是蔺家的人,或者是招揽的门客也好……但他和当年的蔺长公子关系尤为亲近。楚相隐瞒这样的过去来到朝堂之上,诸位觉得是为了什么?他能为了什么?
一夜的时间能吞噬掉一整个家族,但烧不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只是缄口不言。此时,人们不禁回忆起当年照亮了半边夜色的大火,火光疯狂地生长着,像是隐没着挣扎的困兽。
只有人为的大火才能烧成这样,这场火连同相关的一切很快成为权力背后的一个秘密。
“为了仇恨。”
陛下的声音忽然从他苍老的唇边泄了出来,他喃喃道。
“为了复仇。”端王总结道,随即将手中的征兵名册展示出来,“楚怀存实乃狼子野心之徒,心怀悖逆之心,此人心思深重,视天下正统为无物。他是为了报复我们来到这里的。”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方才还在和季瑛交谈的张大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对听到“蔺家”两字还处在极其不敢置信的状态,更对这一出复仇的戏码头脑迟疑地转不过弯来。然而更热烈的浪潮很快席卷而来,喧哗声在人群中越滚越大。
满堂之中,唯有季瑛垂下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鸦羽般的长发投下晦暗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酒杯的裂痕划破了他的手指,此时伤口慢慢地渗出些血珠。
他能察觉到那目光,垂老的目光此时再一次迸发出不可忽视的威严,陛下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简直有如实质,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那是白热的暴怒和发觉自己可能受骗的怨毒。那是看待一个物品的眼神,没有任何怜悯,而且即将在他身上落下残酷的惩罚。
楚怀存当然可能认不出季瑛,季瑛变了太多。但季瑛不可能认不出蔺家过去的门人。
除非他说了谎。
*
在方先生的帮助下,楚怀存的潜伏顺利得有些不像样。
他的脚步无声,飞快地在宫室之间行过,干脆利落,没有留下所谓模糊的影子和半点隐约的怀疑。他就像是在战场上那样屏息凝神,巡视宫中的侍卫从他藏匿的角落走过,然而警觉的目光却将他视若无睹。至于方先生……这个人更不值得担心。
他打昏了宫中的一个太监。
而方先生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话时简直天衣无缝,按照他们的计划在楚怀存将要走过的路途上若隐若现,很好地充当了路标。
越往深处走,把守就越森严。楚怀存从建筑物的阴影中慢慢踱进了花园的假山背面,而环绕着假山巡视的侍卫没有一个察觉到他的身影。
假山盘踞在各式繁茂的草木之中,由奇形怪状的石头构成,有些千疮百孔,但正是权贵人家风靡的花样。楚怀存站在假山的阴影处耐心等待着,大概只数了三下,便听见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尖尖细细的声音,傲慢地向那些侍卫出示了皇帝赐下的通行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近。
他们打昏的恰好是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之一,这当然不是因为运气。可惜楚怀存没有什么扮演别人的天赋,否则还能省事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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