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就是太懂事了,懂事早熟的女生都吃亏。如果我也有小肖那么厚的脸皮就好了,就能对着海曦叔叔把‘爸爸’叫出口了。
“而不是只能在心里想想这件事,只打算在日记本里偷偷地叫他爸爸。”
“呜——”海曦的哭声像有人在他的喉咙里掐住了他的脖子,“呜呜——”
他最后放声哭嚎:“女儿啊——我的女儿啊——呜呜呜呜——”
枢零默默地继续往后文看: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攒一笔钱。在当初三战刚开始,我的妈妈刚去世时,防空洞里,我哭着说,‘妈妈,你走得太早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买你喜欢的那件粉红色羽绒服’。是海曦爸爸在那个时候收养了成为孤儿的我,他对我说,‘妙妙,你以后把羽绒服买给我穿吧,我要一件蓝色的’。
“我要在海曦爸爸三十岁之前,攒够给他买蓝色羽绒服穿的钱。”
今年海曦已经31岁了,周妙妙还是没能攒够买羽绒服的钱。
因为通货在膨胀,资源在短缺,物价在飞涨,就算是一件普通的衣服都金贵,更别说是买一件羽绒服了。
羽绒服每一年都在涨价,周妙妙每年都还差一点。
海曦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三十岁生日那天,周妙妙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原来她并不是在伤心海曦叔叔老了,变成中年老男人了。
他抱着日记本仰躺在地上,痛哭流涕,悲恸到不能自已。
燃烧的火盆在下一场黑灰色的雪,它们飘落进他大张着的无声嘶吼的嘴中,融化成他胸中永恒的苦痛。
海曦取出周妙妙日记本中攒的钱,又自己添了一些,给自己买了一件蓝色羽绒服。他的新年添了一件迟到的新衣了。
他就这样将蓝色羽绒服从店里穿出去,一刻也舍不得脱。双手捧着周妙妙的日记本,边看边往回走。
脸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蹲在路边疯子似地哀声嚎叫。
他看见周妙妙在日记里写:
“我好想像小时候那样再逛一次游乐园啊,和海曦爸爸、佳佳姐姐、还有小肖一起。可惜现在再也没有游乐园了。”
“我再也不要理肖远了!他把我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星期的娃娃给一屁股坐烂了!还说本来我做得就丑,刚好放弃抢救再重做一个!”
“爸爸对不起,但我真的很想要那个东西,我下个月一定会把我用掉的给你买羽绒服的钱补回来的!”
“这次语文考试,我们的作文题目是《我最美好的一天》。
“我最美好的一天其实是和爸爸一起进入到东三药厂的那天,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宿舍,有能挡风遮雨的家,再不用露宿野外吃野菜了。
“那天我和爸爸在工厂的免费食堂里像饿死鬼一样地吃了很多饭,撑得晚上觉都睡不着。同宿舍的佳佳姐姐也跟我一样撑,于是我们偷偷聊了一晚上的天……”
“……”
“…………”
“………………”
“我在我十四岁那年的生日许愿,希望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结果小肖死了、佳佳姐死了、安安死了、袁阿姨疯了,海曦爸爸有一次也差点死在工厂的一场安全事故里……
“我好痛苦,是不是我许愿的时候冒犯了什么,导致我的愿望被反着实现了。如果我没许那个愿,大家是不是都还好好的,是我把大家给害死了……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许那个愿……你们还会继续把我的海曦爸爸给彻底杀掉吗?求求你们放过他,错的人是我,你们要杀就把我杀掉吧,让我代替海曦爸爸死去。
“对不起,海曦爸爸,我可能要死掉没法偿还您的养育之恩了。下辈子我再报答您,下辈子我可不可以做你的亲生女儿……”
悲伤到极致的时候,人便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双目无神、面色恍惚,太多的过去曾经在脑海中瓢泼大雨一样地淋下。
直到城市中所有的道路都被淹没、一颗心在洪水中沉没。
才忽然挣扎发疯,一声又一声地惨叫。
海曦狂奔着,在清冷的街道上、在旷野中狂奔着。像一匹瘦骨嶙峋的疯马。
他为何而狂奔?又要奔去何处?
包括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问题的回答。
“海曦!你要去哪儿!”
在他身后,枢零也大步狂奔着追赶他。
却惊愕地发现自己不但追不上人,还距离海曦越来越远了。
“海曦!”
“海曦——!”
“海——曦——!”
那抹湛蓝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于一片荒草丛中如一缕轻烟般融化进茫茫白雾中,消失无踪了。
第137章 海曦
“海曦——海曦——”
枢零心慌意乱地追进了浓雾中。
荒草丛中冰凉的露珠不断沾湿着他华美的蛾翅, 野草、枯枝如孤魂的鬼手般不断缠挂拉扯他。
他的翅膀和双腿已然泥泞不堪,这片浓雾仿佛没有尽头,这片旷野中的野草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疯长。
枢零的心感受得到海曦在哪儿——
那些巨大的痛苦正如黑洞般牵扯着梦境中的一切不幸向他坠落。
“轰——!!!”
一声巨大的炮响在浓雾尽头处炸开, 枢零一头撞进了一片战场,脚下的地面正地动山摇。
他的鼻腔和耳膜瞬间就被各种难闻气味、各种爆裂轰鸣挤满,视野里也塞满进一名名全副武装、身着土黄色动力装甲的士兵。
他们大步从他身旁分散跑过, 像一株株招摇的等待死神收割的麦子。当他们突然倒下时, 是毫无征兆、又宿命般毫无意外的。
一名老医疗兵在对海曦大声呐喊:“那人没救了!快走!救下一个!”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还有老婆孩子在等着我回去!我女儿今年才刚刚进托儿所!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现在还能喊这么大声全靠肾上腺素撑着, 是活不了的!过两分钟就没气了!海曦,别管他!”
海曦踉跄着被老医疗兵强拽走了。
等枢零奔跑至此处时, 那名伤兵已然在血泊中绝望地咽气了。
他带着头盔谁也看不见他的脸, 但他大抵是死不瞑目的。
“轰——!!!”
又是一声炮响落下, 溅起漫天沙土。被留在枢零身后的那名伤兵的尸体瞬间被炸得粉碎, 一条裹在合金装甲中的扭曲变形的断臂“嘭!”一声摔至枢零面前,上面正升腾着一股焦香的灰烟。
老医疗兵和海曦正抬着一名重伤伤员向战场后方狂奔撤回, 路上遇到一名断腿的友军, 老医疗兵将重伤伤员托付给海曦, 要自己留下先给断腿的友军扎带止血再随后背走, 不然在撤退的半路上这名友军就可能要因为失血过多身亡了。
有动力装甲的存在,一名医疗兵倒也能独自背走伤员, 只是他的战场机动性会丧失许多, 这可能导致他在救人的途中不幸中弹牺牲。
海曦刚独自把伤员背出去不远,他背后就又是“轰!”一声巨响,一股极强的推背感将他吹飞了出去。
等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回身一看,他背上的伤员替他挡下炮弹爆炸的冲击波后,已气绝身亡了。
而在更远处,离炮弹爆炸中心位置更近的老医疗兵与断腿友军, 他们像两管黑红色颜料一样地涂抹在了这片战场的土地上。
海曦呆滞地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忘了动弹。
就当枢零终于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时,他转身再度发足狂奔,似一阵呜咽嘶鸣的狂风。
他想要救人,救许多许多人,连着死去的老医疗兵的那份一起救。
但无论他跑得多快、无论他在弹雨中无休止地穿梭来回多少遍,他都终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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