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床前。
一夜未睡的皇帝几乎看不见疲惫,依旧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平静地垂下眼, 缓缓挪开被男仆翻找的凌乱被褥, 再翻开底下的枕头。
一只几乎与纯白被褥融为一体的白色小蘑菇赫然出现在枕头底下,表体泛着丝绸一般的银光, 说不上来是什么品种,脑袋胖胖的。
皇帝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一会蘑菇,用手指夹起来。
蘑菇坚持不懈地睡, 软绵绵地垂下。
书记官面色扭曲了,握住拳头憋住劝阻陛下轻点捏的想法。
那是……小殿下!?
书记官无声地咽了咽口水,快速后退反手摸到门把手,迅速退了出去并小声带上门。
皇帝并未在意书记官的失踪。
他端详了一会软哒哒的蘑菇,半晌才出声:“睡醒了吗?”
小蘑菇好像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皇帝平淡地说:“我知道你醒了。”
沈白这下装不下去了。
他不情不愿地动了动,从威丝曼手上跳到床上,躲在被子中才肯说话:“早上好,威丝曼。”
“早安。”威丝曼回答。
他坐到床上,银发落在身上,似乎与沈白小蘑菇有着同样的光泽。
“你的精神力本体?”威丝曼轻声问。
沈白闷闷地说:“嗯……”
他动作幅度极小地蛄蛹了几下。
天知道他怎么会变成小蘑菇!
不,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无非就是当初供给沉睡机体重启的能源不够,导致现在他需要经历很长的身体恢复期。
他很容易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变成更节省能源的精神力本体。
跟着威丝曼回到普斯汀斯宫殿的第一天,沈白便给自己反复下了暗示,宁可少睡十天觉也不要一无所知地变成一颗任人揉捏的小蘑菇。
怎么就还是变成了小蘑菇呢!!!
被窝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威丝曼似乎换了个动作。
沈白郁闷地团了团被子,打定主意在威丝曼走后再出去。
话说起来,威丝曼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怎么没有行动也不说话,只是有轻微衣料摩挲声。
突然之间,沈白福至心灵,猛地从被窝中跳起来,宛如一颗装了弹簧的幽灵菇一般发出尖锐爆鸣:“你在干什么!”
不出他所料,坐在床边上的男人在轻轻地笑。
银发从他身上流淌下来,散乱的衣襟少见地中和了他夹杂着锋利剑气的眉眼,威丝曼伸手捂着自己的脸,骨节宽大的手指透出一点唇角的弧度。
是弯着的。
沈白大感悲伤。
他不太想变成小蘑菇是有前车之鉴的:图灵他们当时对小蘑菇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小蘑菇还是个宝宝,可沈白——
沈白呆了一下,努力思考自己今年到底多大。
好吧,按照欧米洛的说法,应当是生理年龄十岁,心理年龄九岁。
……好吧,虽然他的生理年龄也不大,可他自始至终无法接受那些、过于可爱的待遇。
但他也拿威丝曼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挎着个阴暗的小蘑菇无语表情,等着皇帝笑完。
平静中带着波澜的、无垠的一天很快过去,宛如一潭死水中溅入一粒石子,轻飘飘的泛起水波。
——他们什么也不问的氛围持续了整整四个月。
这四个月仿佛是他们默契规划的缓冲期,沈白在观察威丝曼,反之也是。
尽管大星系迎来了一个继承人本应是举国轻重的事情,但沈白与威丝曼之间相互在意的却只是对方自己。
沈白没有关注过任何有关自己的新闻与报道,也不知晓外界如何看待自己、或者王室如何介绍自己。
他的唯一一个目标就是观察威丝曼,像一只被扔出去很多次的小狗被收养之后,谨慎地缩在角落中观察自己是否会被再次弃养。
在小狗确认安全之前,他不会对收养人的任何行为表达亲近,也不会主动触碰收养人家中的任何东西。
……但沈白在普斯汀斯的宫殿中探险过无数次。
见过走廊上挂着直逼天花板的巨幅画作,海洋与它的儿女垂首低鸣,风暴与太阳出现在同一张画布之上。
吸收了三份记忆而近乎巅峰的审美发生震耳欲聋的惊叹,随后沈白反应过来,这里是宫殿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沈白常去的地方——经常被使用的地方,基本上铺就着红与黑交织的帷幔、武器、中世纪昂贵、繁琐但现在看来基本无用的盔甲,与骑士手中的长剑。
而这些或许被采买来装饰行宫的重要珍品,最后却被可有可无地挂在走廊的尽头。
“普斯汀斯生来便在赛默菲尔墨长大,这座行宫是从哪里直接搬迁过来的。”克里琴斯不远不远地跟着沈白,眼中闪烁着温润的爱意。
他说,“无一例外,他们都喜欢这些较为复古的东西……毕竟赛默菲尔墨之前只有这些东西。”
克里琴斯似乎能看到沈白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像一个长辈般温柔地笑着:“原谅他吧,小殿下。陛下只喜欢这些玩意了,不过您也可以依照您的喜好装饰这座行宫,毕竟您享有普斯汀斯一半的管理权。”
他看起来似乎颇为期待,一点也不担心冒犯到皇帝。
沈白抿了抿唇,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第二天继续探险。
普斯汀斯行宫有一个几近无垠的花园。至少沈白没有找到边界。
他在花园中找到了小王子的玫瑰花园,中间的玫瑰花亭上缠绕着上千朵葳蕤的红玫瑰,但被小心呵护在花亭中央的却是一朵红蔷薇。
克里琴斯笑眯眯地补充说,威丝曼当真在这里养过一条小狐狸——在他还很小的时候。
沈白觉得很有意思。
他甚至在花园中找到了用草块修剪出来的庞然迷宫,书记官说这个迷宫复刻了他父亲小时候玩过的样子。
……他真正血缘上的父亲。
沈白坐在迷宫中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发呆。
他认为威丝曼很矛盾。
据他所知,位面战结束后的二十年恢复期,威丝曼有整整两年的高压工作,平均每天只睡不到三个小时。
他手中流过的所有决策都落地,进而迅速地建立起属于他的体系。
当然很显然,对方的手段很暴力。
暴力,但有效。
沈白认为这种暴力在这个动荡还未完全平息的时代是有意义的。
观察了接近三个月之后,沈白终于得出了结论:他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舅父,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开国领袖。
除了这些,还有呢?
没有了。
其余的感情,威丝曼一丝都没有让沈白窥探到。
他给沈白调查自己的权力,但从未默许沈白像对待敌人一般剖析自己。
如同他从未剖析过沈白一般。
他们之间相连着一根斩不断的纽带,血液与姓氏将他们团起来,刀割下去也只会伤到彼此的血肉和骨头。
尽管威丝曼愿意为了让沈白观察,但家人就是家人。
出格的举动,一律不允许。
沈白靠在柔软的草块上,望着璀璨的阳光和阳光。
过了好一会,他深深地、仿佛就此揭过般叹了口气,转过身蛄蛹成一朵小蘑菇,从衣服中钻出来,忧郁地晒太阳。
好吧,他妥协了。
威丝曼犯不着千里迢迢祸害他这么一个没用的小蘑菇。
小白菇在草地上蹭蹭之后伪装成一只野生菌种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蘑菇凭空翘起一根菌丝,像一根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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