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呵一笑,安抚道:“我也没不让你去啊,你先去玩,我有空就去投奔你。”
“等你有空?等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真到那时候,航空公司恐怕都不卖票给我了!”
俞懋远当了一辈子交警,不管在外面怎么样,回家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他也知道亏欠老伴不少。多少次下定决心要陪她出去旅行,可一看见家门口景区这么混乱,想必外面的世界也是人山人海,索性作罢。
今天是个很普通的周二,游客相对不多。他吃完午饭,准备去湾南给妻子买咖啡,刚走到店门口,便听到一阵嘈杂,人群中有人惊呼:“停车场着火了!”
他一边拨打火警电话,一边朝停车场飞奔而去。
湾南停车场此时比较空旷,着火的是一辆正在充电的车,周围已被清空,然而,火势顺着围墙,迅速蔓延到了附近的商铺。消防车的警笛由远及近,俞懋远本能地想要上前引导,却发现进停车场的路被一辆违停的SUV堵得严严实实。
眼看消防车进退两难,他迅速环顾四周,召集景区保安,带领一群人合力将车抬开,硬生生为消防车开辟出一条通道。
被大火波及的cloudy99此时还没开始营业,正当俞懋远庆幸没有人员受伤时,消防员却从里面抬出了一个人。这个人在他眼前长大,闯过不少祸,惹过不少麻烦,但此刻,俞懋远却感到心如刀绞,弯着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从这天开始,老交警每天上午十点都会准时出现在湾北街路口,仿佛回到了他熟悉的岗位上。
那天的场面异常混乱,没人知道俞铠为什么会被困在火场里,只知道他的结局。俞湾陷入了一种凝滞的沉寂,每个人说话的音量似乎都减弱了,即便生意依旧红火,也没人兴高采烈。然而这种哀伤似乎并不纯粹,很多人似乎松了一口气——替自己、替他父母,或是替陈秋持。
商户们没说什么,毕竟只有cloudy99损失惨重,但本地居民的情绪却逐渐发酵,抱怨声四起,纷纷去游客中心投诉,建议景区限流。
尤其是俞铠的死亡,让他们找到了很多贴切的假设,如果是自己生病了救护车进不来怎么办,如果着急出门办事被堵在停车场怎么办,很多类似的如果累积成了戾气。
游客,似乎一夜之间从带来收入的“财神”,变成了影响他们日常生活的“麻烦”。
者也这些天没有开门营业,但所有人都正常作息,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周佳阳也回来了,但她不再热热闹闹地找人聊天,只是沉默地站在吧台后,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纤尘不染的台面。俞广乐依旧像往常一样做了一桌子的菜,香气四溢,可大家却默契地避开了那盘大骨头,谁也没有动。
陈秋持盯着那个盘子看了许久,终于伸手夹了一块到自己碗里,咬了一口,低声说道:“吃吧,别浪费食物。”
“不浪费食物”,是俞铠在饭桌上最常说的话。
话音未落,周佳阳突然愣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砸在桌面上。她慌忙捂住嘴,试图压抑住喉咙里涌上来的啜泣声,可终究还是失败了。她猛地站起身,说吃饱了,随即冲出店门。门外,她的抽泣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
陈秋持就在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大口大口吃肉,吃完一块,又把整个盘子扯到自己面前,筷子一扔,直接用手抓起来啃。他拼了命地咀嚼、吞咽,仿佛拼着一股劲儿,一直吃到实在塞不下了,抱着垃圾桶全部吐了出来。
哭声和呕吐声充斥环绕着这家店,凄苦得可怖。
被聂逍找到时,陈秋持已经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
俞铠的房间非常空旷,除了一张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床垫,几乎没有家具。房间另一边的天花板上,静静地悬着一个练拳用的沙袋,很是沉重。
聂逍蹲下,试图握住他的手,陈秋持僵持着不给他握,事实上,不只是手,他整个人都僵持着,后背抵住墙,绷紧每一寸肌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却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你个傻子,你个傻子……”
陈秋持觉得自己被千钧重的石头压着,明明应该伤心,而他却是愤怒,愤怒到五脏六腑都在嘶吼,外表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不可克制地抖动。
聂逍以为他哭了,低头看才发现没有泪。
“你别这样,你得哭出来。”聂逍双手抓住他的手腕,“陈秋持,哭出来!”
他哭不出来,眼里是干涸的,身体也是,像一块久旱的土地,布满裂痕,并且随着他的颤抖,碎成更小的碎片。陈秋持想要推开他,推不动,猛地咬在他胳膊上。聂逍只是微微皱眉,甚至将胳膊往前送,似乎在鼓励他咬得更深一些。陈秋持一下子就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瘫在他怀里,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如受伤的兽。
“没事了,哭出来就好了。”聂逍紧抱住他,揉着他的头发,声音低沉且安稳,“我陪你。”
陈秋持却摇头,深吸一口气:“这是我的报应,我干了那么多——所以全世界都在一点一点离开我,每离开一个人,我就少了一块,我感觉越来越透明了,我就快没有了……”
“你不是没人在乎的人,你没有越来越透明,你在我这里,越来越实在,越来越重。陈秋持,你看看我——”
陈秋持打断他,发出绝望的嘶哑声:“俞铠,是我害了他,我不应该带他回来,如果他现在在某个疗养院,还活得好好的。”
“不是的,陈秋持,你没有害他,这是意外,是很多巧合,他很不幸,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是我!真的是我!你不知道,我收留他是有私心的。他是我的刀,我让他在周乘来的时候保护我,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就算是杀了人,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最多就是强制送去精神病院。聂逍,这些都是我计算好的,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他可以用来挡在我前面,或者替我做我不敢做的恶。他到死都不知道,我冷血、自私,我不配被他护着!”
说完这些,陈秋持没有再流泪了,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枯萎在原地。
他被聂逍拽回房间,几乎毫不费力,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头晕脑胀,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缕游魂。那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聂逍,却又没聚焦在他身上,天知道他在看什么。
聂逍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按住陈秋持的肩膀,让他坐在床边:“别这样说,陈秋持,你对他很好,不管你最初的想法是什么,都一直在保护他。我知道的,我看得见你每次都拦着他,生怕他惹事儿,更怕他伤了自己,你没有利用他。”
陈秋持垂着眼,轻轻摇头。
“睡一觉吧。”他低声说,“我陪你。”
“不用了。”陈秋持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给我一点……给我几天时间。”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没事了。”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脸色那么差,一点儿都不像没事的样。”
陈秋持突然抬起头:“我应该是什么样?我本来就是这样!你才认识我几天?你管得着我么?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听不懂吗!”
聂逍的眼睛瞪大了一瞬,又立刻垂下来,像是被突然掐灭的灯。
“聂逍,别逼我,我需要自己待着。”
聂逍什么都没说,只冷冷地,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关上了门。
门外的死寂是他的犹豫,陈秋持等了一阵子,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才放松下来。俞湾那么多人,他每天都能看到很多种眼神,愉悦或伤感、好奇或审视、玩味甚至是放浪的,唯独这一眼,温柔、忧郁,似乎还夹杂了些许失望,而失望,恰恰是他最怕的一种目光。
陈秋持在第二天下午坐在了净慧师父的禅房里。
“听说,你做了个很大的手术。”
“你知道?”
“平安就好。”净慧师父摸摸他的头,宽大的衣袖轻拂过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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