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多穿点衣服,”白鸽拿起沙发上的薄毛毯,盖在姥姥腿上,“你困不困啊?”
“不困,”姥姥扶着拐杖站起来,“鸽子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白鸽给老太太穿好羽绒服,戴上帽子围巾,扶着她一步步往外走,他们走的路是白鸽小时候上学的那条路,从门口走到街尾幼儿园,再从小区后面绕半圈回来。
老太太走几步路就累得直喘,后面的大半段路,是白鸽背着姥姥走完的。
一整天姥姥都拉着白鸽的手不松开,晚上睡觉的时候,姥姥也不让白鸽走,自己往里面挪了挪,手拍拍床。
“鸽子上来,好长时间没搂着你睡觉了。”
白鸽脱了鞋,躺在姥姥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头靠着姥姥肩膀。
姥姥一下下拍着白鸽后背,嘴里还哼着小时候哄白鸽睡觉的催眠曲。
白鸽听着听着眼睛发酸,鼻子吸了口气,姥姥摸摸白鸽的脸,又摸摸他的眼睛,把他眼泪擦掉。
“我们小鸽子怎么哭了?小鸽子别哭,姥姥心疼。”
“我没哭,”白鸽在姥姥胳膊上蹭了蹭眼睛,“就是很多年没跟姥姥一起睡觉了。”
“那你今晚也别走了,姥姥搂着你睡觉。”
“好,我不走,以后我天天过来陪你。”
“姥姥年纪大了,时间不多了。”
“别这么说,您能长命百岁。”
“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姥姥能感觉到,我就是……放心不下我们小鸽子,”姥姥手心一直贴着白鸽脸,“工作不要那么辛苦,一定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
白鸽下巴贴着姥姥手心,“嗯”了一声。
“以前没照顾好小鸽子,让我们小鸽子被人欺负,是姥姥没照顾好你。”
她想起白鸽小时候的事儿,心里就难过得要命,白鸽受了欺负也不跟她说,她还是在白鸽长大后才知道的,原来白鸽被人欺负了那么多年,现在再想起来,眼泪又止不住。
“要是有下辈子,姥姥一定把我们鸽子照顾得好好的,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白鸽擦掉姥姥眼角的眼泪:“姥姥,如果真有下辈子,换我照顾你。”
姥姥一下子又笑了:“好,你照顾我。”
白鸽在心里说,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姥姥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了就找白鸽,摸摸白鸽的脸,摸摸白鸽的头发,摸摸白鸽的手。
没一会儿她又突然撑着胳膊坐起来,摸出床垫底下压了好几年的存折,塞到白鸽手里:“鸽子,这是姥姥给你留的,你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自己就去买,你那些同学,不是说去麦什么劳吃炸鸡汉堡吗?你也去那吃。”
“还有,大商场里的衣服好看,布料质量都好,白奇说他爸妈都去大商场里给他买衣服,我们鸽子也去大商场里买,不要心疼钱。”
“对了,学费够不够啊?”
姥姥说着,把自己手上的金戒指撸下来塞给白鸽:“不够的话,就去把这个金戒指卖了。”
白鸽知道,姥姥这是又糊涂了,金戒指是姥爷还在的时候给姥姥买的,她戴了很多年,前几年被他那个混账赌鬼舅舅偷走,不过当天晚上白鸽就拿着刀追到他家,到底是把金戒指给要回来了,后来姥姥就一直没摘过。
姥姥从来没这么反常过,白鸽心里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把金戒指给姥姥戴回手指上,又把存折塞回姥姥手里:“姥姥,我现在有钱,特别有钱,我现在什么都能买到。”
“你还小,哪里来的钱,”姥姥又把存折跟戒指塞给他,“别再去酒吧里打零工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里面的人乌烟瘴气,很多坏人,你会被欺负的。”
姥姥说着说着有点激动,白鸽赶紧应着:“我不去酒吧打零工,我现在有正经工作了。”
“那就好,我们小鸽子,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白鸽哭着点头:“我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姥姥又想起白鸽有对象了,他对象是顾维,又说:“要跟顾维……好好过日子。”
“好,我会跟顾维好好过日子。”
姥姥把所有的都交代清楚了,才重新躺好。
“姥姥昨晚看见姥爷了,姥姥要走了。”
“鸽子,不要哭。”
“姥姥今年不能陪鸽子过年了,我的小鸽子啊,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姥姥攥着白鸽的手,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
白鸽叫了姥姥几声,没听到回应,晃晃姥姥,也没有回应,他愣了很久,又把脸使劲儿贴着姥姥肩膀,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姥姥胳膊,像姥姥哄他睡觉的时候一样,嘴里哼着催眠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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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夜里最冷的时候,北风呼呼地撞着窗户,撞出来的呜咽音听着像是有人在哭,后来真的有人在哭。
屋檐上挂的冰凌不知道怎么断了,摔在地上碎成好几段冰碴,雪地反着光,跟窗户里的光对衬着,勾出阴阳两界。
巷子门口一下来了好几辆车,有的车门上贴着殡葬服务一条龙。
院门大敞着,很多人进进出出,各种吵吵嚷嚷声里夹着各种哭声,有人站在门口,指挥着站在板凳上的人往大门头上系白布。
客厅里聚了一堆人,头上都披着白色麻布,胳膊上戴着孝字。
有哭的,有来来回回转不知道该忙什么的,有人玩手机,有人抽烟,也有人抱怨。
“老太太没熬过这个年。”
“大半夜的也不让人消停,真会挑时候死,我打牌手气正好着呢,自摸了好几把,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了。”说话的是白鸽的那个赌鬼舅舅崔杰。
“你可闭嘴吧,小心让老太太听见,直接把你也带下去。”
“呸呸呸,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说我说什么?你一个当儿子的,说的是人话吗?妈刚走……你有个当儿子的样行吗,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说的好像你们姐妹三个平时对妈很好一样,”崔杰冷哼一声,叼着烟站起来,“老太太存折放哪了?”
崔杰在客厅里摸了一圈儿,什么都没找到,又转到卧室里翻箱倒柜。
白鸽头上也披着白色麻布,原本跪在姥姥床前,后来走到客厅转了一圈儿,拎起一瓶没开的啤酒,走到翻箱倒柜的崔杰身后。
有人终于注意到了白鸽的异常,崔杰的老婆惊呼一声,想要提醒崔杰。
白鸽已经举起酒瓶狠狠砸在崔杰头顶,带着泡沫的黄色啤酒洒了崔杰一身一脑袋,崔杰捂着血淋淋的头,又叫又嚎。
白鸽手还握着碎酒瓶嘴,一脚一脚踹在崔杰身上,有人想上去拉架,但又怕白鸽手里的碎酒瓶扎到他们,只喊别打了,后来从外面进来几个人,但也拉不开白鸽。
顾维两台手术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家里没人,白鸽的电话也没人接,直接开车去了姥姥家。
他看到门口的白布跟殡葬的车就知道出了什么事,穿过人群一进屋,白鸽两眼通红,谁都不认,疯了一样不停踹蜷缩在地上抱着头痛哭的中年男人。
白鸽手里还攥着碎酒瓶,自己也被扎得满手血。
顾维走过去,想夺走他手里的碎酒瓶,但掰不开他的手,揽着白鸽腰说:“白鸽,别打了。”
白鸽什么都听不进去,又踹了几脚,顾维直接拦腰抱起白鸽,白鸽还红着眼隔空踹人,最后才认出是顾维,身体一下就脱了力,慢慢软在顾维怀里,手里的碎酒瓶也掉了。
那半夜到底是怎么过的,白鸽后来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只能想起不连串的几个画面,他跪在姥姥床前,有很多人在他眼前乱晃,有人也给顾维胳膊上挂了孝字,顾维没有反对,那天晚上顾维好像一直在他身边站着,还给他处理了手上的伤。
崔秀英给姥姥换上寿衣,盖上寿被,那些白鸽不认识的人要把姥姥抬到布置好的灵堂上,白鸽没受伤的那只手一直握着姥姥的手不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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