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直陡然心生佩服,他心想倘若帝皇有如此心性,如此坚韧不屈之品格,哪怕他曾经被先帝背刺过,他也愿意再次留下盛京,辅佐对方。
试问谁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哪怕是少于见人的深宅妇人,日日认不清他人的脸、枕边之人的脸,这如何不叫人崩溃!如何不日日愁郁!光是想想,他就觉得人生窒息,可闻叙呢?命运如此苛待,他还能如此不屈,陈鹤直从未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他想,哪怕对方没有帝皇命格,若长在皇宫之中,也必然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有些人,天生就是成大事者,自小处便可窥见。
可惜,因为先帝的一己私利,天下失去了一位注定青史留名的明君,作为曾经的朝臣,陈鹤直心里充满了可惜。
但那么再可惜,时间也不可能流传,这已然是注定的事实了。
“抱歉,我不该如此直言相询。”
听到陈鹤直的话,卞春舟这才如梦初醒,他瞬间一拍大腿:“你这不就是重度脸盲嘛!你说得这么禅味十足,难怪不释那个家伙老想挖你去苦渡寺修佛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私底下没少偷偷给你发传讯符吧?”
“重度脸盲?”闻叙满脸疑惑。
卞春舟立刻凑过去:“对呀对呀,其实世界上脸盲的人还是很多的,但是像你这么重度的确实少见,你想想,平常人是不是也经常有把人记混、或者隔很长时间认不得他人的情况?”
闻叙难得陷入了沉默。
卞春舟哪里看不出这是好友的心结,自然是再接再厉:“只是你是完全记不住,轻症者需要多次记忆,才可以保留给人的面孔印象,就像你读书,有些人就是怎么读都读不进去,哪怕勉强认得几个字,过一段时间又全都忘了。”
闻叙难得觉得,春舟的呼吸有些太过扰人了:“……闻所未闻。”
“诶,大家都不敢说出来嘛,对吧?还有人完全没有方向感,天生不知道东南西北,一去陌生的地方就会迷路,哪怕是熟悉乃至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闻叙:“……还有这种人?”
“还有人天生对数字不敏感,十以内的算术都会做错,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
闻叙忍不住有些疑惑:“你别不是说来哄我的吧?”
卞春舟立刻叉腰、故作生气起来:“你还不信我,这样吧,我们这一路回碧洲郡,我给你找几个这样的人出来,我跟你讲,这世上的人,本就是胡乱、野蛮生长的。”
闻叙半信半疑,然后……也不知道春舟到哪找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居然真有人与他一样天生不会识人,也有人天生记性极差,睡一觉就能把隔天的事给忘了,甚至还有人天生极难入睡,一天睡一个时辰就足矣。
不得不说,闻叙很少接触陌生人,哪怕接触,他也不是与人交心的人,如若不是春舟,恐怕他这辈子都会以为自己的眼睛是特殊的、孤独的。
“你看,这就是基因彩票的赌性了。”
闻叙不解:“……什么是基因彩票?”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过目不忘、天生神力,这是好的发展,但也有人天生混沌、目不识人,这是坏的发展,可不论是好的坏的,它们都不是故意的,闻叙叙,你的眼睛并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
说实话,闻叙心中是震撼的,就连师尊都无法解释他眼睛的奇特,但春舟却告诉他,这并不是针对他的天生诅咒,这是正常的,他亦是正常人,与这天下人没有任何的分别。
他,竟是个正常人,就如同有人天生六指一般,六指生于形,而他不同,只是形于内而已。
闻叙再次独自坐在了老秀才的墓碑前,天地无言,他亦无言。
许久,他才静静地开口,说自己的身世,说朝中的变化,说他跟新帝要了一座香火庙,又说……自己未曾说出口的歉意。
细细一想,他对老秀才是有歉意的,对方真心待他,最后连对功名的执着都放下了,却依旧没感化他这块顽石,闻叙说着说着,眼眶渐渐潮湿起来。
原来,他还是会哭的。
在京中时,那么多人替他委屈、替他生气、替他伸张正义,闻叙的眼睛都没有任何的酸涩,可如今,仅仅只是想起来,他居然忍不住哭了。
“父亲……”
闻叙靠在墓碑上,他记不得老秀才的脸,却记得临死之前,对方干枯垂死的病体,到如今他才真正地意识到:“别再担心我了,我现在过得很好,虽然没有考上状元,但有了师尊、师门,也有了交付性命的友人,我……您会原谅我吗?”
回答闻叙的,是山岗上肃然的北风。
风啊,闻叙第一次不去试图读懂风,他只是有些累了,于是他靠着墓碑、带着泪痕缓缓睡着了。
恍惚中,他似乎见到了老秀才冲他微笑,又或者本是他的臆想,只是等他醒来,绚烂的晚霞盛放在他眼前,光彩夺目、耀眼华美,丝毫不吝啬半分美丽。
“父亲,我要走了。”
风轻轻地拂过山岗,又飘向远方,正如同闻叙这个人一样。
而山下,这一次卞春舟和陈最没有跟上去,只是快离开凡人境了,两人在大买特买,准确来说,是卞春舟在大买特买,连时兴的话本都没放过。
“不是,你们真要带我去上界?”陈鹤直惊愕了。
卞春舟:“这还能有假的不成?”
“我还以为,你们那么说是为了气先帝的……诓骗之词。”毕竟那可是先帝赌上大盛江山都没能前往的上界啊,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凡间人臣,如今连朝臣都不是了,年纪也不小了,陈鹤直根本没把这话当真来着,“所以,我的毒真的要命?”
“对啊,怎么可能用这个来诓骗你啊,我们都把你偷出京城了!”
陈鹤直摸了摸自己怦怦跳的心脏:“可我觉得我很好啊。”
“陈叔,你难道不想去吗?”
陈鹤直直接后仰:“说什么胡话,谁不想去啊!只是我若是早知道是真的,当日在帝乾宫,就是爬也要爬到先帝耳边吹嘘两句了。”
说罢,脸上竟全是遗憾,恨不得原地时光回溯,他爬回去再重走一遭一般。
卞春舟:……没想到陈叔也挺记仇的。
正这般想着,他看到闻叙叙踏着斜阳回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刻的闻叙叙身披霞光,竟是说不出的坦然和从容。
唔,从容?卞春舟一拍大腿,不对啊,闻叙叙装瞎骗骗我这颗小趴菜也就算了,他到底是怎么骗过雍璐山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的?!
这不应该啊?!
第233章 记得
“什么?居然是神尊……”卞春舟得到了解惑, 然后脸上的表情却更怀疑人生了,“神尊第一次见你就戳穿你装瞎了?那之前呢,就真的没一个人怀疑你?”
闻叙想了想,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这缎带是我师尊施了术法、替我遮掩眼睛真实情况的,只要修为低于我师尊,便不能探查到我眼睛是否能视物。”
……怎么说呢,像是神龙会做出来的事情, 估计宗主知道后,应该也不会多么惊愕。
“不过在拿到它之前, 我们拜师还入过居雍大殿,殿内不乏化神尊者,宗主亦在其中,虽然我在拜师之前,从未睁开过眼睛,但……难保不会有人察觉。”
说实话, 闻叙也没想到,自己装瞎能装这么长的时间。
卞春舟听完, 却是大呼牛逼:“闻叙叙, 我谁都不服,就只服你!”说装瞎就真的当个瞎子,估计大家也没想到, 惊才绝艳的小师叔祖居然会没事装瞎, 但思及闻叙叙的重度脸盲,他倒也能理解好友的选择。
“是吗?可我怎么记得,春舟你佩服的人有很多啊,远的不说,前两天你还佩服陈叔工作勤勤恳恳呢。”
卞春舟立刻捂住小心脏:“闻叙叙, 你学坏了,你以前从来不会戳穿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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