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前挡风玻璃上便流动着一层厚厚的水膜,即使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完全无法撕开清晰的片隅。
“我下车去看看。”
我解开保险带要推门下车,被顾还拉住:
“我去。”
这时候就别跟买单一样争抢了吧……我对顾还合理分析:
“小顾你想喔,如果那是什么超现实的玩意,我有小莫弟弟给我的辟邪铜钱护体,如果那是你爸就更不用怕了,所以下去看看吧,总不能一辈子都窝车里不下来吧?”
“我都知道。”
顾还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被他搞懵了:
“什么?”
不过我刚问完就反应过来顾还的“都知道”是指什么,莫安告诉过我,顾还很聪明也应该猜得到大概,所以顾还此刻拦住我,是想要阻止我?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顾还声音沉稳了下来,很偶尔他跟我说话时,也会流露出这么认真的一面:
“从和你回到平合调查案件的那天起——不对,应该是从我和你成为搭档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平合寻找真相。”
“……”
顾还完全是超乎我所有预料之外的意外,以至于我当下失去判断真实性的能力,又或许是我的感性上无法接受这个令人震撼的事实,理性上仔细想想从顾还的一举一动都有迹可循。
身边所有人都在骗我,莫安骗我,顾还也骗我,而且我现在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日莫安在宾馆里与我谈论顾还,八成她早就知道顾还在骗我……
我所遭遇的欺骗,无休无止的欺骗,世界本身就是在极小一部分真实的基础上,由无数大小迥异的谎言构筑而成的,而我身为警察,就是从层层谎言之中抽丝剥茧寻找到最终真相,而这一次的残酷真相,却让我感受到背叛的强烈痛苦。
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不想让顾还自己看到这么丢脸的样子,咬着牙努力忍住哭腔问他:
“你对我说的那些,那些……关于你母亲的,有几句是真话?或者,或者从我们成为搭档至今,你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顾还竟然还要伸手过来擦我的眼泪,我狠狠地拍掉他的手,愤怒地瞪着他。
我把顾还当出生入死的兄弟,周由的死带给我的打击令我一度跌至谷底一蹶不振,直到顾还的到来才真正地改变了我。我从一个后辈变成前辈,即使我还不成熟、莽撞、盲目……我心知肚明自己有数不胜数的缺点,才分外感激顾还对我的信任和托付。
可这些是假的。
“说话!”
我一拳捶在方向盘上,刺耳的鸣笛声撕破暴烈的雨夜。
顾还的脸被昏瞑的光线撕扯,他轻叹一声,说:
“顾成峰想要的,就是十年前你父亲搜集的证据,你不该和莫宁走,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拿到证据了,即使你不交给我,顾成峰也会逼你交出来。”
“交给你和交给顾局有区别么?”
我不再理会顾还,再度开门要下车,顾还打开手套箱取出一把□□指着我,这把枪不是警用枪,而是顾还的私枪,我怒极反笑:
“可以、顾还,你可以啊,你他妈的有种开枪打死我!”
顾还很明显地咬了一下颊肉,默默把枪放下。
雨滴如同千万根铁丝刺破我的衣物,渗进身体里,剔骨的冷意使我瑟瑟发抖。桥面全是深浅不一的水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脑海中冒出一个有些无厘头的想法:顾成峰要在杀我,现在不就是绝佳时刻?他只要一脚油门就能把我撞下二平桥,不过他还没拿到他想要的东西,肯定不会马上就杀我灭口。
我一直走到驾驶座的车窗边,屈起冻得僵硬的手指敲了敲窗玻璃,车窗闻声下落,顾成峰的脸渐渐浮出,他一如过去每次与我见面时那般,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抹掉脸上的雨水,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怎么不打个伞?先上来说吧。”
我开门见山地问顾成峰:
“我爸是你杀的吗?”
顾成峰深深地凝视着我,他这一眼似乎要凿开我的躯体,剜进我的灵魂里一探究竟:
“已经快过去十、十一年了……呵呵,可是一看到你,就仿佛智勇哥还在我眼前。”
顾成峰打开门,走下车,优雅地撑起一把伞,遮在我头顶上,用粗糙的手掌拨开我被雨水淋塌、刺进眼睛里的刘海,他看我的目光带着眷恋、思考、怀念、惋惜……大抵是年龄和阅历的原因,男人的眼睛竟然能够传递出如此复杂多样的情绪。
顾成峰温暖的掌心摩挲着我的脸庞,让我毛骨悚然得往后跳开两步,像是被某种大型野兽的刺舌舔了一口——极度致命的危险。
“我是真的很欣赏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你和你父亲一样,对,没错,就是这样的眼神,说实话,你现在还比不上他,但有朝一日你必将成为他,踏上他没能走完的路,完成他没能完成的夙愿……”
我不耐烦地打断顾成峰的叽叽歪歪:
“我对你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兴趣,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顾成峰终于收起那副惺惺作态的温和假笑,冷声道:
“所有人。”
在顾成峰的视角里,每个人都是凶犯。当年平合派出所里的所有人,还有散播“福贵园选址是风水宝地”的是林祖娘童乩林老爷,全都参与了谋害林智勇和莫瑞雪的计划,他们并不知晓福贵园背后还牵涉到更深层的权力腐败,只以为是单纯的强征用地,很容易就能摆平。每个人开出的条件不同,对于顾成峰而言满足他们的条件易如反掌。
他们监视着林智勇和莫瑞雪的动向,却并不清楚林智勇具体是在调查哪些,也试图从林智勇口中套话,然而林智勇不知是出于警惕还是怕他们也陷入危险之中,守口如瓶。
直到2010年底,林龙腾汇报顾成峰,说林智勇有意计划上访,于是顾成峰多次试图约见林智勇,林智勇全然不为所动。顾成峰眼见林智勇是铁了心要走到底,万般无奈只能让平合的这几个人处理掉林智勇和莫瑞雪。
林老爷提议,他们正好是一男一女,可以把他们填入福贵园的地基中,以确保今后福贵园动工顺利,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打生桩”,一种极其残忍可怖的邪术,饶是顾成峰听了也皱眉,林老爷解释这是为了祭祀平合地下的“守护神”,同时可以镇压两人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以防被人做法找到尸首。
“好了,既然我告诉了你当年的真相,”顾成峰朝我伸出手,“我也需要你手上的东西。”
我从腰间拔出佩枪指向顾成峰: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
顾成峰反问我:
“因为凭你根本无法扳倒这些人,你只会重蹈你父亲的覆辙,但是我可以。”
我冷笑:
“毕竟你现在位高权重,反腐反贪,为你的政绩锦上添花。”
我一边举枪指着顾成峰,一边与他拉开距离,我绝对不可能把资料给他,就算把资料丢进二平河里也不会给他!
“你和你父亲都有个共同的缺点,就是太心软,”顾成峰声音被雨稀释了许多,但仍然穿破雨幕传进我耳朵里,“你是不可能开枪的。”
“砰——”
腿部嵌入异物迸开暴烈的痛感□□我的痛觉神经,在大脑里叫嚣肆虐,我当场一个趔趄跪倒在地,血从我大腿上源源不断涌出,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出一条红色的河流,与此同时顾还拦在顾成峰面前,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你不是说会放过他吗!”
“他并没有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顾成峰因为顾还的阻拦而动怒:
“顾还,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竟然站在他那边,看来,你们的关系变得很好了?那你向他要吧,只要他交出来,就可以不用死了。”
放屁,只要我交出来,就彻底失去价值,顾成峰绝对会马上开枪打死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伤导致肾上腺飙升、亦或是过度大脑亢奋的缘故,我现在心跳如雷轰鸣,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顾成峰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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