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青砖缝里钻出几茎野兰,让夜露浸得发亮。树枝斜曳过檐角,将疏影碎在窗纸上,风一动,便摇碎了满地的月光。
谢镜泊一点点俯下身。
床畔的烛火在墙上映出两人重叠的轮廓,燕纾散在枕上的白发缠在他腰间,恰似鹤颈交缠。
烛芯"噼啪"炸开一朵灯,在谢镜泊双唇将将要碰到他眉心时,忽然却听怀里的人懒懒开口。
“……我知道了。”
谢镜泊心中一颤,倏然直起身。
他一时以为燕纾知道了他龌龊的心思,迟了一秒低下头,望着那人依旧平静地合着眼,好半晌才有些紧张地应了一声:“什么?”
“师兄……知道了什么?”
燕纾慢悠悠睁开眼。
他声音懒塌塌的,像缠乱的一团毛线,却带着无尽的笑意。
“我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知道我没有失忆的了。”
谢镜泊愣了一下,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又急促了起来:“师兄说什么……”
“之前洞穴里,我意外入梦时那个幻影……是你吧。”
燕纾低声开口,琉璃色的眼眸一派澄净。
“那个幻境里,所有一切都是假象……只有你不是。”
他以为是他自己把自己拉出了梦境,但其实从那时起,便一直都是谢镜泊在默默护着他。
谢镜泊无声地张了张口,却看燕纾仰起头,静静望着他:“为什么那时不揭穿我?”
谢镜泊沉默了两秒,垂下眼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低声开口:“不是揭穿。”
“是庆幸。”
燕纾神情微怔。
“我确实有过生气,但更多的是知道师兄身体无恙后的……欣喜若狂与害怕。”
燕纾一时没反应过来:“害怕?为什么……”
“我怕师兄知道我知晓你没有失忆后……又突然不告而别。”谢镜泊低低开口。
“师兄若不愿意说,我可以等,反正两年都已等过了,不差……那一会儿。”
只要燕纾还在他眼前,一切他都可以不计较。
房间内一时无言,燕纾心跳声怦然作响,几番想要张口,却忽然听到谢镜泊微哑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师兄坠崖后的那两年……是怎么过的?”
燕纾眼眸闪了闪,回过神,紧接着又一瞬笑开:“能怎么过……不过就是吃药,养病,那两年记忆太过混乱,已不太记得了。”
他这很明显是故意避了过去,谢镜泊也没有追问,只继续轻声开口:“那扶摇念……”
“魔族犯乱后,许多妖族都因长老殿被无辜牵连,流离失所,我不忍心便开始收留一下受了伤的小妖……慢慢便发展成了如今的扶摇念。”燕纾轻声开口。
“扶摇念甚少在仙门间走动,因为本来就是为求自保,刚好也可暗中搜集线索……”
——而且他当时身体实在太不好,几乎连下床都难,樾为之便严格禁止他过分劳心劳神。
燕纾无声地打了哈欠,感觉方才自己强压下的困倦又席卷了上来。
“后来等仙门稳定了些,扶摇念也慢慢站住了脚,我便想办法重新回到销春尽,后面的事……唔……”
燕纾眼皮发沉,声音也逐渐弱了下去。
“我有些困了,九渊……有点想睡……”
“师兄睡吧,我陪着你。”谢镜泊低声开口,想把人扶着躺回塌上。
“好……呃……”
但他才刚坐起身,便看燕纾的头歪向一旁,顷刻之间人就彻底软了下去。
“师兄——”
谢镜泊心中猛地一紧,赶忙托住他软软歪倒的身子,确认他还有呼吸,才匆忙将人小心抱起,去寻樾为之。
樾为之半夜被惊醒时,还以为昨日的场景重现了。
他眉心跳了跳,直到将手搭到燕纾腕间,神情才一瞬凝重起来。
“没事,就是气血不济,所以才一时晕厥。我方才给他扎了针,让他已睡过去了,只是明日大概迟些才能醒。”
“他身体到底怎么了?”谢镜泊哑声开口。
樾为之神情顿了一下,慢慢收了针,却仍旧背对着他半蹲在床边没有说话。
“……我都说了没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脸,没好气地示意谢镜泊让一让:“他刚醒来几天,你指望他身子能有多好?”
“我先回去睡觉了——你好好让他养着,按时喝药,等过段时间一定就能养起来。”
·
燕纾并不知道自己昨夜直接晕了过去。
他第二日一觉睡到将近下午,睡醒时人都酥软了。
桌案上搁着半盏依旧温热的汤药,褐色的药汁里沉着片不知哪里来的梨瓣。
燕纾静静盯了那漂浮的白蕊几秒,小心翼翼将那花瓣择出,却是忽然又一扬手,径直将剩余的汤药从窗口倒了出去。
谢镜泊给他留了字条,让他醒来后便用那玉坠告知他,他先去厨房给他准备些吃食。
燕纾缓了一会儿神,披着衣服慢慢起身,有些呆愣地缩在廊下的躺椅间。
他原是想坐在这里等谢镜泊回来,但望着那檐角铜铃轻晃,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再满头冷汗地醒来,便看谢镜泊沉默地将他揽在怀里。
“九渊……”燕纾一时浸在噩梦中还未醒,有些恍惚地勾了下唇。
“你又来找我啦。”
“嗯。”谢镜泊低声开口,也没有问他梦到了什么,只小心帮他将额角的冷汗擦干。
燕纾将头埋进他衣襟间,沉沉吸了一口熟悉的幽兰香,才终于慢慢缓过神。
“抱歉,我方才还以为……还在做梦。”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笑着抬眼,谢镜泊神情微顿,只慢慢将旁边一直用灵力温着的白瓷药碗拿了过来。
“师兄永远不用对我说抱歉。”
苦涩的药味熏的燕纾下意识皱了皱鼻尖。
他有些嫌弃地别过头,嗓音下意识软了几分,试图讨价还价:“我刚睡醒嘴里发苦,能不能等一会儿再喝?”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啪嗒”一声轻响,紧接着云片糕的香甜气息瞬间萦绕了满怀。
“刚从厨房那边做好,师兄先吃点甜的东西,垫一垫再喝药。”
……燕纾一时疑心谢镜泊还是发现了他昨晚偷偷倒药的事。
“可是我现在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药,九渊你先陪我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燕纾叹了一口气,忽然抬手揽上他的脖颈,偏过头,冰凉的薄唇在他耳垂间细细地磨着,恍若猫儿般小心讨好。
小时他每次这般,谢镜泊总会弄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坐直身子被迫妥协。
但今日燕纾只蹭的自己脸上都烫了起来,面前的人依旧不为所动。
“师兄已经将喝药的时间点睡过去了,若是再不按时喝药,怕是起不到效果。”谢镜泊低声开口,难得没有理会他明显的服软。
燕纾没有说话,慢慢也静了下来。
他盯着那香甜的云片糕,一时只觉得胃中烦闷异常,叹了一口气到底抬手接过药碗,一口闷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顺着喉管瞬间流下,燕纾呛了一下,瞬间伏在他怀里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苦……”
谢镜泊小心揽着他的腰,慢慢顺着后背,他拿起一片云片糕送到燕纾唇边,却看面前咳的眼尾通红的人赌气般别过头。
“我不要吃这个……我想喝雪梨羹。”
燕纾从前不舒服时也总喜欢忽然找他要什么吃的——想与他赌气,却又舍不得真气多久。
谢镜泊不疑有他,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小心将人扶抱在躺椅间,“那师兄等我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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