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恭谨,面上是熟稔又亲近的模样,曾被先帝指为探花时称赞过的丰神俊朗的面庞浮着春花绽放般的笑颜,就算是和他不对付的御史大夫来看了,都要说一句媚上的好颜色。
的确如此,于长业每次递折子弹劾陈逐的时候,洋洋洒洒攻击最多的就是当今太傅的样貌,而后期对方暴.露野心,不再虚与委蛇地哄着他之后,奏本里更多的就是对方留香纳妾引发的风流韵事。
顾昭瑾端详着陈逐的笑,神情未动,只心中有几分自嘲。
他没有回答陈逐的问话,只是极轻地咳了几声,胸腔在咳嗽之中起伏,几声闷哼过后推开了陈逐伸手欲要抚他脊背的动作,哑声开口:“爱卿对柯卿昨日的奏言有何见解?”
陈逐有些意外。
前世在柯道远提出这件事的第二天,皇帝就将奏折打了回去,因此他和顾昭瑾之间并无此番对话。
不过前世也没有这场高烧,陈逐念头微转,大概想明白了,认为应该是高烧后面对的空虚使得帝王有此一问。
于是他斟酌着道:“微臣认为妻妾问暖、子嗣环绕或为人生幸事。”
虽说陈逐自个儿没这方面的追求,什么贤妻子嗣,对于一个自幼失恃失怙,差点被横行霸道的恶亲占尽家财的他来说都没有权利更加重要,但这种颇有些惊世骇俗的话语还是不乱说了吧。
自认为这番回答还算巧妙,陈逐等着帝王的反应,等了两息,对方没有反应。
他又从善如流地继续道:“但臣知陛下志在江山、心寄黎民,以四海为家、以苍生为念,将毕生心血倾注于治国安邦之大业,此等胸怀与担当,亦不失为千秋佳话,更是天下百姓之福泽。后宫之设与否,皆应顺陛下本心,臣等唯愿陛下圣意顺遂,成就盛世华章 。”
反应从容且淡定,仿佛刚才停顿的两下并非观察皇帝的反应,而是在沉吟斟酌字句。
顾昭瑾笑了下,笑过后神情更平静了。
“爱卿,朕为你赐婚,如何?”被压住的衾被松动了,皇帝将手从衾被之中探出来,拇指上的扳指随着他将手指搁置于床沿时发出脆响。
玉质的扳指和金丝楠木轻扣的声音清脆又沉闷,十足动听,但是陈逐却觉得比他听见细桶的声音时还像是见了鬼。
给他赐婚?前世可没有这一出。
只想着让皇帝赶紧成婚,好协助同僚伙伴把女儿送进后宫,加深合作联系的某太傅再一次陷入沉思。
难不成对方其实发现了自己和柯道远的筹谋,本想轻轻放下,现在生了一场病后心情不虞,于是开始敲打了?
陈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再联想到前世顾昭瑾在第二天上朝时坚决拒绝柯道远的提议,并接连几天召见自己,时不时低笑着抛出几句问话的模样,陈逐心跳都漏了一拍。
——“爱卿可想过成家?”
——“爱卿为朕苦守……朝堂,可有后悔过?”
当时以为对方是关心臣子,体恤宠臣,他还有些傲然自喜地全都否决,现在看来其实还是敲打!
原来他在这里就已经露出了马脚。
陈逐当即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掌,将对方瘦弱的指节蜷进自己的两只掌心,故意把自己腕上的红绳与玉珠贴在对方的肌肤上,好用早年间帝王所赠的旧物唤起对方的情谊,缓声道:“陛下……”
他特地顿了两下,又唤他的字:“明珩,我之心您该懂得的,只有为您肃清朝野的抱负,为国家鞠躬尽瘁之远望,暂无其他的儿女情长。”
顾昭瑾抽了抽手,没抽开,只感受到对方越收越紧的力道。稍重,但始终小心着,仿佛生怕伤害到他病弱的躯体。
温文体贴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力道、欲说还止的模样、情深义重的话语、落寞轻敛的眉眼。
又是这样,顾昭瑾几乎想要发笑,若非陈逐、陈溯川总是这样,他也不至于,他又何至于……
抵着掌心的玉扳指泛起冷意,烛火在帘帐摇晃出模糊的涟漪,他看了眼坐在自己床沿诉说心意的臣子,对方腰背挺直,殷切的眸光溢满深情。
“是吗?”帝王开口,意味不明的语气使得陈逐眉梢微跳,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不明白平日里屡试不爽的法子怎么到了今日就没作用了。
陈逐面容肃穆,态度坚定,仿佛下一刹就要对天发誓:“臣绝无半句虚言!”
皇帝终于叹了一声,回握住他的手心:“爱卿的心意我又如何不知道。”
陈逐暗暗放松,认为自己跟了皇帝近十年终究没白跟,这特殊的情谊就是诸多臣子无法比拟的。
就在他以为此番考验和试探已过,还想要再说几句好话加深感情的时候,顾昭瑾又开口了,说出的话语却让陈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爱卿对朕如此情深,朕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顾昭瑾咳着,手指嵌入陈逐的掌心,两人十指相扣:“待见过丞相与大将军,朕便将封爱卿为贵妃的消息透传下去,不负爱卿的期望。”
玉扳指和玉珠擦过的响声清脆,陈逐差点瞪大了眼睛。
将他茫然惊悚的目光尽收眼底,顾昭瑾扯了扯唇角,笑容极淡。
“爱卿不愿么?”他问。
陈逐何止不愿,甚至想要骂人,不止骂皇帝,还要骂和柯道远合谋的自己,以及好端端地非要惊扰皇帝的梦魇惊悸。
若不是这惊悸,哪会出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努力保持着笑容,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在落于倚靠在龙纹软垫上的人影上后收紧。皇帝还在咳着,咳得肩背轻颤,苍白的身躯深深陷进绣着金线的被褥里,在昏暗中愈显单薄。
陈逐猛地蹙眉,没顾上回答,从怀里摸出张帕子,递到顾昭瑾的唇边,接住了对方咳出来的污血,片刻后,血渍在月白色锦缎上洇出深色痕迹。
顾昭瑾呛咳的动作一滞,下意识帮人接血的陈逐也顿住了。
陈逐没注意到皇帝扣住他手腕的动作在收紧,所有的心神全都陷入迷惑与不解。
按道理来说,皇帝这时候身体状况还没有坏到咳血的地步。
对于顾昭瑾第一次咳血的场景历历在目的太傅满心疑虑,回想往事,犹记得当时是在金銮大殿上,他联合其他臣子逼婚迟迟不开后宫的皇帝。
身着朱红朝服、头戴冕旒的帝王怒极反笑,眼眶微红地凝望着陈逐,欲要开口,却在开口前忽然咳嗽,而后侍奉一旁的柳常冲了出来,但来不及遮掩,本就病弱的皇帝就当众咳出血来。
帝王咳血,面色惨白,所有臣子陷入惊慌,陈逐再顾不上为权紧逼,冲上台阶把皇帝抱回了寝殿,然后就是太医慌乱问诊的场景。
整个朝堂一片混乱,于是劝婚一事搁置。
只陈逐狼子野心结党营私一事暴.露,不臣之心人尽皆知。
回想着前世发生的事情,陈逐将染血的锦帕在顾昭瑾唇角按了按拭去血迹,然后收进怀里,接着给皇帝倒了茶水漱口,又帮人拍打脊背。
动作是惯常的随意与理所当然。
顾昭瑾眼眸略低,看着陈逐的眼神带了点探究与沉思,又轻咳几声,感受到对方手掌呈弓型,自下往上拍打他脊背遏止咳血的熟悉动作,片刻后缓而露出了更深的笑容。
第98章 如此忠心耿耿 红梅映雪
因为低头的缘故,陈逐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神情,只是轻拍着安抚,等人止住咳声之后,对外高喊了一声:“柳常。”
柳常来扣了门。
“请太医。”陈逐言简意赅地下令,候在门口的人似乎有瞬间的慌乱,很快脚步声就渐远去了。
顾昭瑾安静地看着自家太傅习以为常地使唤太监总管,而总是对陈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总管也下意识听从陈逐的话语的模样,扯了扯唇瓣。
朝中不少大臣都参过陈逐,言道皇帝对其太过宠信。
就连更注重朝事,少有对他人言谈的在偏殿坐着的两位,都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期望让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不要太过放纵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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