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初散,帐外的天色沉得像浸透墨汁的宣纸,将将褪去雨意的窗棂透进一线灰蓝微光,勉强勾勒出寝殿梁柱的轮廓。
殿内未曾点烛,鎏金香炉里残烟袅袅,夜息香的味道被雨气洇得淡了,似有若无地浮在冷空气中,混着药香凝成一丝若隐若现的涩意。
他尚有些恍然,一时间分不清时年,倏地被人攥了攥手指惊扰之后,才注意到身侧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用沉凝难辨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
陈逐把不知道是自己睡醒了,还是被他盯醒的皇帝往怀里揽了揽,唤了一声候在外面的柳常。
寂静的寝殿瞬间有了人气,宫人行走的声音轻缓,蜡烛点起,洗漱用的水盆、容易克化的晚膳等逐一传入。
垂落的纱幔被人撩起来,柳常像是要伺候皇帝更衣,被陈逐不轻不重地看了眼后下意识将帘子又放下了。
层层帷幔再次低垂如雾,从帐角伸进来一双老手,把皇帝要穿的袍服塞了进来。
见皇帝还在怔愣,陈逐唇畔终于生起些笑模样,拿了衣服慢条斯理地给睡懵了的人穿衣服。
一层层衣袍将瘦削的肩背隐没,腰带被缓慢收紧,束出紧窄的弧度。
顾昭瑾被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勒他的动作唤回神来,这才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喷洒在他颈间。
低缓的呼吸起伏着,带出细微的声音,潮.热、生机勃勃,而不似他后来揽着血色斑驳的躯壳时,冰冷无声的模样。
他蓦地抬头,动作有些急。
终于看清了陈逐的面庞。
生得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乌发松松挽了支墨玉簪,鼻梁高挺,唇色淡若桃花。此时眼尾微弯,连眉梢都漫着三分潇洒,素色里衣凌乱,袖摆轻扬似有流风萦绕。
“怎么了陛下?”陈逐抚了一下他的头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可是魇着了,以为还在梦中?”
顾昭瑾微怔,而后摇摇头。
他清楚这不是梦。
因为陈逐死时大概还在怨着他,怨他狠心至极,竟连一场便宴都不肯赐予,以至于令他孑孓半年,病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却不曾梦见对方。
“怎的这么发懵。”
自帝王长成以后,陈逐少见顾昭瑾这么懵懂的模样,觉得有些新奇,又笑了笑,胸腔凝聚不散的郁气终于随着笑意吐出几分。
他将穿好衣服的皇帝扶起来,掀开帘子给人穿靴。
等顾昭瑾浑身拾掇好了,陈逐这才下榻,给自己穿起衣裳来。
皇帝就这么坐在榻边,看着噙着温润笑意的太傅有条不紊地套上一层层衣服。
和先前利落给帝王穿衣服的举动不同,此时动作极慢,手指将衣襟一点点地捋好,拍了又拍,抚了又抚,格外繁琐的动作像是要引人注意什么一样。
顾昭瑾微微蹙眉,目光一转,忽然定在了陈逐那不知为何,不论怎么穿都在外面露出来一抹的里衣上面。
他忽然定住,想到了什么似的往榻边一看,先前搁置在床头的衣袍和帕子竟尽数不见了。
再去瞧太傅身上那极其眼熟的衣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见皇帝终于反应过来,凤眸都瞪圆了一些,陈逐终于好好把衣服穿上了,一边整理一边戏谑:“臣诚不知陛下如此节俭。”
一件内衫而已,往常丢了也就丢了,没见皇帝这么节约,还要人洗干净放在床头。
顾昭瑾的面色变幻,镇定自若的态度被打破。
陈逐就喜欢看这人变了面色的样子,比板着张脸威严淡漠的神情顺眼多了。
他略略勾唇,把怀里的手帕也拿了出来,绣了川流的那面直冲帝王,装模做样地叠一叠,又再塞回去,生怕皇帝还不够窘迫似的。
等欣赏够了顾昭瑾耳垂的淡红,陈逐见好就收。
两人净面,相对坐着吃了晚膳。
晚膳是简单的清粥小食,但御厨不愧是御厨,简单的几道菜,都能做的比后来陈逐府上花了大价钱请的掌勺更鲜美些。
陈逐喝了两碗粥,抬头一看,却见到皇帝那边半碗都还没下去。
他皱起眉头,想起中午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只吃了半碗粥便停了勺子。
当时陈逐还以为是因为药膳味重,不合皇帝的心意,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看到顾昭瑾又是只吃了一点便再也咽不下去的样子,便意识到大概不只是药不药膳的问题。
伸手端起了皇帝面前已经放凉的碗,陈逐一个眼神过去,柳常就默契地接过来,再换给他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
“陛下可是食欲不振?”陈逐搅了搅热气,语气淡淡的。
顾昭瑾看着他手里的粥,没说话。
他知道陈逐想让自己多用点饭,但是一朝苏醒,沉疴似乎也一并跟了过来,喉间经久不绝的血腥味与涩意,都使他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这种感觉随着病重伴他许多年,顾昭瑾早已习惯。
此时纵然有心遮掩,却也勉强不得,否则倘若当着陈逐的面呕吐,便更为失态。
他不欲自己在对方面前如此不体面。
热气散去,手中的粥温热适口,陈逐舀起一勺,却并非递到帝王面前,而是自己咽了下去。
先前觉得还算清鲜美味,此时只觉得有些太淡了。
“拿蜜饯来。”他说。
很快便有内侍拿了一叠蜜饯摆在桌上,陈逐拿签子挑了一块含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将清粥的余味也变得悠长了些,舌尖泛着淡淡的甜意。
这对陈逐来说其实不够味道,但是于顾昭瑾这种不嗜好甜食的人来说,已然是齁了。
如此一来,刚刚好。
他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一个柳常守在门口。
“清粥配蜜饯,味道甚好,陛下不妨一试。”陈逐说道,又舀了一勺粥,凑到了顾昭瑾唇边。
按理来说,臣子拿自己吃过的饭菜喂皇帝实在太过逾矩,不过其余宫人看不着,而偷偷注意这边的太监总管虽说心中不虞,但眼看陈太傅有法子劝帝王多用些膳食,便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事便仿佛成了天经地义。
顾昭瑾垂下眼睫,看了眼在唇边抵了半晌的瓷勺,又看了看唇角弧度浅浅的陈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含进了嘴里。
清粥湿润了皇帝的唇齿,将颜色略淡的薄唇染上一层晶莹。
陈逐揩了揩他唇缘,挑起一颗极小的蜜饯,不过尾指盖四分之一大小,一并塞进了顾昭瑾的嘴里。
也难为他能找到这么小一块。
感觉像是被戏弄了的顾昭瑾抿了抿蜜饯,淡淡的甜含了一下就转瞬即逝,然后唇边又送来了一勺粥。
“陛下久病,食不得太多甜。”陈逐的声音带着笑,把帝王垂落鬓边的发勾到耳后,“不然该喝不下药了。”
经常要喝药的人倘若吃太多甜食,会越发难以忍受药味的苦涩与怪味,更容易发呕与食欲不振。
尤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来味觉就格外敏感的太子,病了的时候当真是药水难进。
当时柳常都绝望到要垂泪,却发现不知怎的,陈逐竟对此很有法子,总能哄着太子不知不觉用了许多药,最后硬生生地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陈逐喂药的时候总关着门不让看,以至于无人知晓他是怎么做到的。
柳常明里暗里地找他打探了好几次,想学些照料太子的心得,都总是被人搪塞回来,差点因此跟陈逐急眼。
想起此事,陈逐看了眼低头侍立在一边的太监总管,眼中含着很淡的笑。
要是让这把太子捧着养的老太监知道,自己靠着嘴对嘴哺药才强灌进顾昭瑾的胃里,把他家太子轻薄了一次又一次,可不得找他拼命。
迎着陈逐的目光,顾昭瑾顿了顿,再次开口咽下了粥。
而后又是一枚极小的果脯被塞进了皇帝的嘴里。
因在想事情,陈逐这次稍有些没控制好力道,不慎把手指戳进去了一些,指尖刮过顾昭瑾的唇肉,暖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陈太傅不甚在意,瓷勺贴着碗的边缘又挖了满当当的一勺粥。
帝王却抿了抿唇,因这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忆起有些久远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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