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溯川!”乌发散落肩头,顾昭瑾猛地出声,怒气冲冲。
陈逐将人脱了靴,放在美人榻上,应了一声:“臣在呢。”
他将一旁的屏风往边上又扯了扯,挡住他们这一块的光景,不至于被进进出出的内侍们窥见,损坏帝王的威严。
但是嘴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儿,甚至还多有挑衅。
“陛下喊吧,喊得再大声些大家就都听到了。”陈逐贴近顾昭瑾的耳边,小声地说着。
眼神冒着火光,帝王的唇瓣是染了血的艳色,但是比唇瓣更鲜丽的是他眼周因窘迫而生出的霞色,以及红胜血玉的耳垂。
从来没有这么被冒犯过,顾昭瑾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想到一路上宫人们投来的诧异目光,他就感觉一阵晕眩,头晕甚至压下了咳嗽的欲.望,只剩下想把陈逐怒斥一顿的念头。
然而陈太傅却是浑不在意的滚刀肉模样,听了耳边帝王责令他松开手的声音,看着对方生机勃然的模样,甚至好心情地拿着手帕给他擦下巴。
“陛下息怒,臣这不是权宜之计么。”陈逐一点一点地帮人将血渍污迹抹掉。
温热修长的手指抬起帝王的下巴,将那些残留在顾昭瑾身上的刺眼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直至一点儿都看不见这才罢休。
顾昭瑾仍旧在恼怒,眉眼都是灿红的颜色:“权宜之计,也不至于……”
他想起先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
动怒咳血后,顾昭瑾想要独自平复心情,让陈逐先行退下。
然而陈太傅却拒绝了帝王的命令,口口声声要和顾昭瑾一同寝于福宁殿。
心生烦扰,暂时不想看见陈逐这张既惹人意乱,又让人恼火的面庞,顾昭瑾自是不愿意答应。
推拒呵斥之间,猛地就悬空了。
只听陈逐一把捞起人后说道:“陛下不愿意我宿在福宁殿,那便与臣一同歇在景仁宫罢。”
话音落下,柳常“哎呦”了好几声,没能把帝王从胆大包天的太傅手中抢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陈逐跟个山大王似的,硬生生把皇帝从书房抢到了景仁宫里。
一路上引得许多注目。
陈逐搂着皇帝在前面走得飞快,柳常与一众内侍在后面兵荒马乱地狂追。
顾昭瑾挣扎不过,自忖丢不起这个脸,只能佯装镇定地把脸埋在陈逐的怀里,不至于被宫人们窥去帝王惊慌的模样。
直到这会儿到了景仁宫,这才略略挣扎,却是被陈逐寻了机会直接捆住了。
皇帝怒而控诉,但是因为人来人往,还被捆了,以至于连柳常都不敢喊,就连呵斥某人时都生怕被宫人听到只能压低了声音。
陈逐暗笑了一声,一点愧色都没有。
“若非陛下一直和臣唱反调,臣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陈太傅说着。
臣子说帝王不该和自己意见相左,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昭瑾怒而低骂:“陈溯川,你当真是无法无天。”
陈逐撑着下巴,往榻上四处看了看,扯了一张软布塞进捆着帝王双手的发带之间,给他垫了个软衬,防止磨疼了肌肤。
这么一弄,的确是舒适很多,但是也使捆缚更加紧些,顾昭瑾暗自抽手解绑的动作也被限制住,完全动弹不得。
罪魁祸首却兀自勾着唇笑:“臣就是无法无天。”
陈逐撩起顾昭瑾因为失了发带散落铺在榻上的发丝,手指穿梭其间梳理着,轻柔按摩帝王的头部。
“陛下要罚臣么?”他问。
顾昭瑾沉声:“锦衣卫的廷杖已经空置许久了。”
皇帝看起来真的想把太傅打一顿,眸子带着凶光,眉眼不复温柔。
被威胁的陈太傅一点不怕,按揉的动作柔和,声音也温和:“臣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是陛下惯出来的。”
“陛下要罚就先罚溺宠臣之人吧。”
陈逐这理直气壮的话语让顾昭瑾又是一阵头疼。
此疼非彼疼,和生病时的难捱截然不同,却是让皇帝气血上涌,在双手被禁锢之中,发狠地蹬了一脚。
没踢着,被有所准备的陈太傅一把攥住了小腿肚。
顾昭瑾含着怒气,想要抽回腿,却是不成了。
只能感受着陈逐的手沿着他的腿骨揉捏按摩,手指由上至下地反复摩挲,并在脚踝处逗留了片刻。
陈逐回忆着腿上的穴位,一边寻找一边揉捏,到了脚踝处的时候有些不确定,摸索了片刻,却倏地停了一下。
他怔住,又感受了片刻,确认有什么环形凸起,在皇帝微微睁眼之间,竟是把人的足衣给褪下了。
顾昭瑾挣扎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素白的足衣脱落,露出了藏在其下的肌肤。
朱红色长衫松垮地笼着削瘦的肩骨,皓白的骨节透过薄衫映出清影,手中握着的踝骨轻颤了一下,陈逐看清了自己摸索到的东西。
一根红绳,缀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牌。
玉牌边缘因常年摩挲而磨去了棱角,透着包浆的光泽,红绳是手工捻的棉线,打着老式的平安扣编法,颜色沉得像陈年朱砂。
此时这红绳青玉正偶尔随着顾昭瑾挣腿的动作微微晃动,青红映着雪色,肤色更显得白到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浸在朦胧烛光里,连淡青色的血管都看得真切。
不过更引人注意的是玉牌上的字眼。
“溯川”二字铭刻其上,被人用朱漆重新描过一遍,更显得夺目。
陈逐愣在原地。
顾昭瑾闭了闭眼,陷在锦布衣带之中的手指蜷缩着,思绪和眼前略显荒唐的场景一般混乱。
“陛下……”半晌,陈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惊诧地望向顾昭瑾,问他,“这不是丢了么?”
陈逐幼年失恃失怙,差点被横行霸道的恶亲占尽家财。
好在他天性聪颖,利用当年县令初上任想要做出功绩的心思,在乡试之时一举得中,成了十里八乡年纪最小的举人,让家乡得了“人杰地灵”的名声,成功入县令青眼,获得庇护。
等再后面高中探花以后,陈逐将父母的牌位请到了自己的府上,到加冠之龄给自己取了字,铭刻于玉牌并用红绳戴在了腕上。
——溯川。
意在警示自己人生世道如洪流,越是奔腾,越是要踏浪而上,立于江河之巅。
往后数年,陈逐从未忘记自己的野心。
结识太子,成为太子太傅,深得太子信任,立下从龙之功,最后官至万人之上,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招惹。
可惜,这串红绳在他朱红朝服加身,帝王登基宴饮那日遗失。
寻了数日不曾找到,又被顾昭瑾送了一串更为高昂贵重的手绳之后,陈逐就抛之脑后,再也没想起来过。
不曾想,现在竟然在帝王脚踝上看到了。
迎着陈逐狐疑惊诧的目光,顾昭瑾抿了一下唇瓣,竟是难以解释此情此景。
前世,在陈逐的红绳遗失之后,他的确遣人帮他寻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为了不让陈逐失落,顾昭瑾特意寻了最好的玉石,让工匠替陈逐重新做了一根绳子。
往后许多年,两人都淡忘了这件事。
却在陈逐身死,宫人去太傅府、东宫、景仁宫等地收拾陈逐的遗物之时,从东宫太子的寝屋里翻出了这根绳子。
顾昭瑾这才恍然想起,登基前几日,陈逐曾陪着他回了东宫一趟。
许是在那时就遗落了,而两人不曾发现。
意外地在陈逐死后翻出了这根红绳,顾昭瑾摩挲着其上“溯川”二字,在犹豫之中,没有用来陪葬,而是留在了自己手里。
最初他要戴在腕上。
但对陈太傅来说刚好的手绳,在帝王这儿稍显宽大,容易滑落。
顾昭瑾又不想裁改,最后系在了踝骨。
往后数个日夜,便是这根红绳伴随着帝王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并在弥留之际,让柳常记得封进他的棺椁。
而今生醒来以后,难眠之症伴随而来。
顾昭瑾在柳常忧心抹泪之中,忽而想起了这根绳子,便让人寻了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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