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行打水洗涮,却见展画屏正在灯下摆弄甚么,凑过去一瞧,是双角鬼狮的面具。紫袖在面具和他脸上来回地看,嘻嘻笑道:“到时候你也戴么?这可比上凌云山的阵仗还大了!”
展画屏将面具收起,随口应道:“抬举畜牲了。”又问他道,“到时你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他们?”紫袖斟酌着字眼道:“他们……都是谁?”
两人嘀咕了许久方毕,紫袖刚要走,忽然回身笑问:“阿姐当真要跟青松成亲了?”又悄悄说,“要不要我也去帮着预备?”“你就别操心了,”展画屏捏着他鼻尖道,“贺礼我也替你出,只管等着吃喜酒罢。”
紫袖喜孜孜地收拾妥当,想起迟海棠,又叹气不绝,一直到两人都预备睡了,还在那里倚着床头感慨。展画屏坐在他身边笑道:“呆气要冒出屋顶去了。”
紫袖便没头没脑冲他说道:“那一身花绣可是真好看。我此前只见过小的,没见过那样大。”
两人沉默半晌,展画屏忽然偏过头来道:“你觉得甚么花样好?我也去刺一身。”
紫袖惊诧得瞪圆了眼睛,回神骇笑道:“还能挑花样?”
展画屏倒是没笑,思量着说:“花草鸟兽,佛菩萨像,山水,诗词经文,似乎都有。”
紫袖转一转眼珠,蓦然大笑道:“三十七路浪淘沙!你把剑谱刺在身上,我练剑忘了招式,你就在一旁脱衣裳……”边想边笑得喘不上气,勉强道,“要是七……七十二路凌云剑,想必裤子也要脱了!”在被窝里笑弯了腰。
展画屏看他说得欢快,也含笑问:“真要剑谱?”
“可别!” 紫袖赶紧按着心口,又哈哈笑了两声道,“我能记住,你别刺……这么大一片,得挨多少针,多疼啊。”
展画屏忽然翻身将他连薄被一起压住,注视着他笑盈盈的眼,正色道:“只要你喜欢,身上再疼,又算甚么。我最近时常想,那时烧了凌云山,兴许是闹得太大。从前自然不觉得,如今回想,不知你那时该有多心痛。”抬起手来轻轻抚过他的发际,“现在后怕得很,若你当时真做出甚么傻事……”
紫袖眼圈一热,仍忍不住笑道:“怕甚么,我一点儿都没想过要死。那时只在想,不把这事查个明白,不能手刃仇人,我凭甚么稀里糊涂就死了?”
展画屏却说:“你的仇人就在眼前。”
“你怎么一下子啰嗦起来了……”紫袖装作咬着牙去扯他的耳朵,问道,“你觉得你疼了,就是补偿我了,让我出这口气?”
展画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补偿你。至少痛一痛罢,算便宜我了。”
紫袖哭笑不得,心里却酸酸的,抱住他轻轻地说:“你活着,活得好好的,就是补偿我了。咱们还没痛够么?我现在很快活,这辈子从没这样快活过。我不要你痛,也不喜欢那些,我就喜欢原原本本的你……”他扮个鬼脸,存心压低了嗓音,“最好连衣裳也别穿。”
“这我倒是知道。”展画屏说,“方才在外头,你那眼神,少说也把我剥光了十来次,可见心如止水。”
紫袖低笑着勾住他的脖子,展画屏的手指深深插进他的头发,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壁上,合成了一个。
夜色到了最浓的时候。金错春蹲踞在树杈之间,凝神倾听着左近的动静。殷紫袖说的话,他至多只信一半;只是如果顺利,魔教这几日也该上门来了。
就在这一个月色极淡的夜晚,他终于等到了轻而细碎的脚步声。
魔教果然沿袭一向的习惯,半夜动手。金错春溜下树来,在黑暗中辨认声响,计算着人数。千帆院是他的网,不进网的才是大鱼。他观察许久,最终选定一个方向,无声追袭而去。
金错春十分笃定,他的渴望是最灵敏的利器。追到空旷处,展画屏的身影果然一闪即逝:戴了那双角鬼狮的面具,身形步法比在灵芝寨外见到时更为灵动飘逸。他心中冷笑:甚么伤势未复,殷紫袖果然撒谎,他不过是要为魔教打探千帆院的所在。既如此,不妨遂了他的心愿,让这对师徒就此有来无回。
他仍在暗处观察着展画屏。此人同他相类,向来单打独斗,连赴英雄大会也不必旁人出手,又怎会乖乖跟着他的徒弟过来?展画屏沿着千帆院外墙,动作十分熟练,看得极快,脚下几乎不停,只如鬼影掠过:显然是在观察路径,意图掐断后援,另行突破。
金错春瞅准时机,忽然疾奔而过,金辉闪处,三枚金饼早已出手,挟着劲风击向展画屏的身影;只听噼啪声响,对面手中也有暗器甩了出来,在空中纷纷撞中,第二波又早都出手。展画屏显然亦有防备,两人边打边退,逐渐远离院墙,四周越发安静。金错春熟悉地势,略胜一筹,眼看追出里许,一枚金饼力道巧妙,避无可避,击中了他的头脸。咔嚓一声,面具飞出一半。
展画屏果然停住了脚步,却仍站着,终究避开了那一击。金错春微微失望,却又止不住期盼更甚:如果殷紫袖身上的功力当真来自于他,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今日必有巅峰一战。他心中带了一丝欢喜,以至于愿意先开口说道:“也不必进去了,就在这里罢。”
展画屏揭下面具,口中道:“只怕要叫你失望了,金掌院。”
金错春眉头微蹙,望着面具下露出来的那张笑脸。紫袖将半截面具随手一抛,抹一把汗,说了后半截:“身边的熟人都说我像他,看来你同我们两个都不熟哇。”他功力虽差得远,耳濡目染却将展画屏的轻功身法学了个十足十,此时刻意模仿,全力施展,甚至比起展画屏带伤时好看了两分。
兵刃相接声远远传来,金错春一语不发,转身便朝千帆院大门而去。紫袖跟在后头叫道:“怎么就走啦?!”随即珊瑚佛珠流星般出手,击向他后心。呼呼风响,金错春背后如生双目,极灵巧地躲闪开去;三四闪后,身形只微微一颤,便掷出金饼,将他的佛珠打碎。然而气息略一更替,便觉足下一软,置身虚空——他左右腾挪,已落入一个陷坑,显然挖得极深,一时不曾跌落到底。金错春哪里是吃这等亏的人,不等落入坑底,早已抽出光阴尺抵住坑壁,朝上跃起。刚刚跃出坑外,不等暗器声响,手中光阴尺舞得滴水不漏,护住全身。
紫袖数枚佛珠出手,只听身后一声娇喝:“低头!”立即伏低,身后却是嗖嗖连响,七八枚铜钱激射而出,夜色中竟有风雷之势。金错春见暗器接连袭至,又见一个女子跃了出来,自然凝神抵挡,左手一把金饼也已朝二人还去,在陷坑之侧落稳脚跟。正要走避,忽觉脚腕麻痒,心中一怒,数枚金饼随即向一侧飞出。
紫袖正与曹无穷暗器连发,见他极细微地一动,连忙看时,却见衣角闪过,竟是兰泽从旁偷袭,手中拿着甚么。他当即了然,兰泽必是同曹无穷一起来到,趁声势浩大之际,发射那木鸟当中的毒针;金错春一时不察,被他得手,只是不能立即便倒,必然要取他性命。
他心知不妙,当即出剑向金错春一击而至,怒涛般内息过处,剑刃与光阴尺撞出“当”一声大响,同时朝兰泽如电般掠去。好在曹无穷手中铜钱已将金错春的金饼一一击碎,兰泽滚在一旁;紫袖提起他朝曹无穷一掷,口中道:“成了!”
千帆院中人声渐响,曹无穷握住兰泽手臂,叫了一声:“当心!”顺势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带着兰泽飞快奔向大门。
紫袖无暇顾及二人,早已回剑朝金错春压去,招招将内劲催到极致,果然金错春运功未久,便脚下虚软。紫袖眼睁睁看着这位掌院瘫倒在地,才松了一口气,心中对兰泽感恩不尽。
金错春自知中毒,自然不敢再运劲,瞪着他道:“你出息了,竟跟魔教联手。”
“我也不知她为甚么答应帮我,或许因为都不想我师父受伤。”紫袖笑道,“你太强了,可我也不能输。金哥,弱有弱的活法,一个人斗你不过,只能合起来,谁说铜钱不如金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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