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去瞧王爷的面庞,看他容貌似乎是精神健旺。他这才意识到,向来在外只露双眼的朱印已不再包着头,那短短金发越留越长,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想必长泰帝一崩,曾经视兴王为眼中钉的太子,和他的皇叔倒当真和睦起来。如此一看,新帝即位前后,王爷果然使过手段,叔侄达成默契,解除了烦忧。
他正想着,却觉颈中一痛。展画屏手里执了帕子,给他把伤处周围血迹擦了擦;又不太顺手,将帕子伸去王爷面前一碗茶里蘸湿了,再收回手来慢吞吞地擦。
王爷气得七窍生烟,再不顾斯文,立起眉毛叫道:“还在这里现眼!给我速速滚出去!”说罢走去一旁,背对二人,再也不朝这边看上一眼。
展画屏处变不惊,慢吞吞揣起帕子,牵起紫袖的手慢吞吞下了台阶,同样慢吞吞向外走去。
好歹要走至门口,紫袖忽然挣脱,奔回院里显眼处,对着台阶之上的王爷和朱印磕了个头。王爷面朝大殿,背影纹丝不动,朱印却执礼相送。紫袖看着他飞扬的金发,想起他对自己也有半师之谊,心中感慨,默念道:恩恩怨怨都留在这里罢,此一去不知何时再见。
他站起身来,朝那月洞门飞跑。练了一身轻功,早已驾轻就熟,此刻却丝毫都想不起来用,脚步声哒哒哒响成一串。
他在满地辉煌落叶中,乘着秋风扑向门前的展画屏。展画屏满脸是笑,接住他抱了起来,一手还不忘护着他的脖颈,原地打了一个转。紫袖伸开双臂朝天大笑,只觉此刻之畅快,实乃平生前所未有。随后搂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肩上,再也不肯松开。
良久,展画屏拍拍他的后背道:“下来,你师父腿又要断了。”他连忙跳下地,只与他执手相对而笑,慢慢朝外走去。
待一双背影再寻不见,朱印便动手将桌椅归位。王爷回转身,正逢心明方丈走来,便对他道:“和尚,今日血溅佛门,是我之罪。”
心明方丈口宣佛号道:“善哉。心存善念,何罪之有?施主早有嘱托,老僧才有所留意,着人速去通报。”
王爷出神一刻又道:“没想到你寺里降魔神通,也有降不住的时候。”
心明笑道:“施主可曾听过救蚁延寿?”
王爷一怔,心明便朝朱印一笑,朱印会意道:“《杂宝藏经》中说,有个小沙弥只剩七天寿命,他的师父已证得阿罗汉果位,预见此事,便叫他回家探望父母。七天后小沙弥却无事返回,师父一问,才知道他在回家路上遇见一群被困水中的蚂蚁,便用一片树叶助其逃生。”他望着王爷道,“因为救了蚂蚁,方延己寿。”
王爷沉吟不语,心明便道:“沙弥如此,妖魔亦是如此。慈悲之心既生,便已不再是魔。”
“这两个蠢材,沾了蠢的光。”王爷慢慢说道,“一心想着别人,反而成了利己的事。这倒好,一个养腿一个养脖子,别再出来害人。”
心明合掌颔首道:“有一念慈悲,能得大智大勇,无上神通。即如妖魔,若存着死志甘愿奉献己身,便应不再受降服之苦,也是因果。”
殿前肃静,三人默立一刻,王爷从身后取出一个粗陋的木盒,交在心明手中道:“从前两幅都是赝品,委屈和尚挂了这许久。这真正的原本《十贤图》,今日终得物归原主。”又冷笑道,“世上遍地伪劣,已然太多;这就算作我一点心意罢。”
紫袖取了禅房行李,跟着展画屏绕出寺院,顾及他的腿,刻意走慢些。二人相携漫步,朝阳处尚有山花烂漫。
展画屏按着他的后脖子,摩挲着给他裹伤的衣料道:“气性大得,还知道你要做主了。”又笑一声道,“眼中有自己,是件大好事。”
紫袖朝他笑道:“眼里这个自己若是越来越大,难免就会讨人嫌。”
“那又怎么样?”展画屏道,“都嫌弃你也好,你就只能跟着我了。”
紫袖听得哈哈笑起来。谁又知道以后会是甚么样呢?他曾那样认真地塑造着因,而每一个今日都是在修未来的果。
晴空万里,脚下是两个人的江湖路,这才刚刚铺展开来。
他瞧着山路上展画屏的鞋子,又问道:“你这腿当时才养了多久,是怎么进宫去的?”
展画屏道:“谁说是我去?太子居心叵测,想来也许是他下的手。”他朝紫袖眨眨眼睛,“我看更像是你干的。”
紫袖嗤道:“哪里是我?我看说不定倒是皇帝自己干的——你以为世上只你一人晓得诈死?”
一边说着,他又从路边杂草丛拔来许多狗尾巴草,塞给展画屏道:“给我编小兔子,要胖。”
展画屏拿过来三扭两扭,边走边缠,果然编出好几只,横七竖八给他插在发间、衣襟。紫袖顶着毛茸茸的脑袋,两人一边谈笑,一边转过了山脊。
刚绕过几步,便听水声轰响,淡淡水雾扑面而来。两人抬头一瞧,一道瀑布高悬岩间,莹白如练,水流挟着万钧之势直坠入浓绿深潭。被这瀑布吸引,二人比手画脚,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好,只不及细赏,山风渐强,大片水珠兜头罩来,竟如落雨,丝毫不留情面。
眼看衣衫要被打个透湿,哪怕是九天仙境也看不得了。紫袖按着刚编的兔头,展画屏捏着狗尾巴草,在水幕中朝前撒腿狂奔。紫袖觉得滑稽,边跑边忍不住笑。风雨拂面,山林阒寂无人,这陌生的路上早已是长大后的风景;眼前唯有展画屏侧影如画,犹似少年时。
他偷偷打量着两年未见的师父,又觉得怎样都看不够,忽然惊觉他躲起水来步伐轻快,身姿飘逸,腿脚哪里还有不灵便的模样?
他疑心大起,忍不住追上前去问道:“你的腿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装的???展画屏?展画屏!!!”
展画屏握紧他的手,一把将他拉在身旁,手臂如铁钳把他牢牢夹住,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是接骨,养一养也就好了——连这都看不出来,费了老劲真割自己一道。”要笑不笑地看他一眼,“真是笨得要命。”
——第四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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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展,信用破产forever……
我看有读者真信他会自己断掉两条腿?
太善良了吧你们!!!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正文收尾啦~诈骗集团也收工啦。
社交达人陈麒枢,今日破财修缮寺院。
朱印以后可以扎辫子。
紫袖收获草编小兔子若干。
啧,老展,
真男人就要战斗到最后一个字。
第172章 后记
多年前我看过一篇科幻小说,叫做《你一生的故事》,作者是特德蒋。小说中的语言学家研究外星人“七肢桶”,因为习得了新的语言模式,从而打破了时态界限,变得能够预知未来。
在写《紫袖》的时候,我有一点像是感觉到了这种技能。因为知道结局,知道将来的走向,在写很多情节的时候,不免就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大概每一个写小说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感触吧。
现在写完了,我也长了几根白发(是真的!之前绝没有这样过!!)……这一年多坚持下来,现在的感觉就是……
写连载很累。也很有意思。也很累(〒︿〒)。
我希望自己能塑造出成熟又真诚的角色,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20多岁的紫袖和30多岁的老展,有各自的性格,又会因为对方而踏进同一小块感情领域,也都发生了变化。
展画屏这个人,毕竟有四分之一篇幅是直接消失的,其实我写起来才后怕,觉得这样设置有点冒险。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不浪漫,也一直在变化,但还是有读者说很喜欢他,让我很欣慰,至少说明他出场的时候都表现得不错。
紫袖一开始是弱鸡,寻找爱、又在爱里成长。爱让他欢乐,也让他痛不欲生,最终蜕变成更加坚定的自己。我猜很多读者其实比他年轻,但还是会叫他“小紫袖”,真的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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