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共说春来春去事,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
那女郎的嗓音娇柔婉转,只如当真愁肠百结,期盼着与谁相会。
雨丝温柔如梦,紫袖伸手攀住身旁的花树,淡淡花香染了半头。
兰泽找不见人,慢慢去旁边铺子里买了些杂货,却在另一家店铺门口停下,从大盒子里拿起一枚扇坠。石头雕的,虽不贵重,那一抹乌沉沉的光晕却像极了笑眼。
旁边的少年见他半天未动,好奇问道:“先生,这坠子好么?”兰泽道:“好,我曾经见过。那也是一个雨天,雨势却比现在大得多。”
少年道:“这当真是缘分了,当初没买,这回还不买么?”兰泽微微笑道:“当初没买,就再也买不到了。谁想在这里又瞧见,果然是……人生无常。”
店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兰泽买下扇坠,转身要走,低头间一抹璀璨光芒豁然映入眼角。
——手里收拢的雨伞上插了一枝花。金黄金黄,不是海棠,却像极了当年百卉江边的“攒金羽”。
身旁少年欢叫道:“真好看!是谁偷懒不想要了,竟给了咱们?”兰泽伸出微颤的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缓缓说道:“小猫小狗儿,还有狐仙,偶尔会来送点谢礼。 ”
二人散漫走着,少年举起花枝笑道:“狐仙谢的先生甚么?”
兰泽柔声道:“谢的大概是从前的相遇。”
少年又要说甚么,忽然惊讶道:“先生,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兰泽点了一点眼角,仍然笑道:“不要紧,是高兴……咱们回罢,馆里头还要备药。这伞也有些年头了,过几天收起来,还得去买把新的。”
他没有回头,紫袖也没有,只沿墙根走着。
旧物若不被唯一的那个人看见,难免就会寂寞到最后。紫袖庆幸展画屏那时候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旧腰带,也时常遗憾不曾早些看到白霜穿着那件旧袄。如今既遇着了兰泽的旧伞,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离去。他感谢兰泽给过自己许多温柔,也想用一点点温柔去回报。我看见了。我知道了。随后又能如何?兰泽是聪明人,岂能不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回应好过沉默,温柔最是坚决。至少留一分明日去向远方的自由。
紫袖脚下走得越来越快,即将出城时,听见一座小楼里头乐曲叮咚,又轰然叫好,随即唱词便飘了出来:
“年光弹指过,世事转头空。则管苦恋两枝春,可怎生不悟三生梦。”
一个“梦”字绕在他周身,像是越来越响,又听有人念道:“你跟我出家去罢。”
“跟你去啊怎生?”
“跟我去啊。”
他如同被这声音和戏词所惑,有一刻脑中一片空白。被雨滴扑了一脸,才醒过神来,仍飘飘而行,经由茫茫细细的雨幕向下一处走去。
待他再次仔细回忆这段唱词和念白,已置身大般若寺前,站在秋色中了。
打探快两年,除了两个养补的方子,旁的他都看不入眼。三皈依掌不算甚么不宣之秘,寺庙道观当中都不乏听说过这一功法的前辈,亦能讲述一些攻防掌故,只是都甚为平凡。紫袖不能将展画屏击杀三罗汉的事讲明,时日长了却也清楚,如今即便有人身具素墨之能,也无法轻易重现般若三罗汉三掌合一的神技,因此其中降魔奥义有如屠龙之术,倒难于细说了。
山风已冷,秋高气爽,净山满眼是盘根错节的老树,苍翠中夹杂着片片红雾黄云。寺院香火仍盛,前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如果旁处不好寻觅,最能深挖些消息的,便是大般若寺了。
许久不来京城,像是有意避开。这回冥冥中似有指引,他只寻着这里来。走进山门,紫袖随着旁人行至大雄宝殿,香烟缭绕中,朝着三身佛恭敬行礼。待他起身时,越过诸多信徒的身影,瞧见了立身殿角微微含笑的老和尚。
紫袖走过心明方丈身边,也朝他微微躬身,合十行礼。心明伸手虚虚一扶,紫袖便随他力道站直。心明颤着两道白眉,慈和笑道:“施主初来时生疏得很,如今已会礼佛了。”
紫袖被他识破了乔装,略感惊诧,心知心明功力深湛,却没想到将触未触,已被他约略探出内功来路:从前他为自己平伏过一次魔障,这回又认了出来。他一时无言,心明又道:“进我门来,皆为善众;出我门去,无非过客。施主在门外是谁,进门已不是谁,何需多虑?”
紫袖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心领神会点头而笑。他对这位高僧向来深为敬重,见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来历身份,便跟着他一齐缓步出了大殿。
走在寺中青石路上,身边僧人香客来去,有的向心明行礼,也有的径直走过。紫袖正四处看着,心明问道:“施主修为有所增益,必定持心修习,方见心法大成,可喜可贺。”
紫袖一边应着,又同他说起些佛门功夫,只觉心生欢喜。清淡檀香气息当中,耳闻木鱼诵经之声,他仰首望去,高天流云缓缓而过,心中顿时轻飘飘地,忍不住轻声道:“不瞒大师,我想在寺中剃度出家。”
心明显然听惯了这样的话,露出了然之色,便同他细言慢语说着许多琐事。二人谈论着,便已走到香客罕至之处。一路花木扶疏,空肃幽静,紫袖像是确认了甚么,越发欣慰起来。
如果能在这里做了弟子,他便立志用尽全力学三皈依掌。嘉鱼说过“医武同源,活杀自在”,学会这门掌法能将人打伤,说不定也能摸索出一点医治之道。若说谁还有望重现素墨神功,那也许要数心明;即便仍没有人能医治展画屏,那么他愿意从头学起。
到时候或云游,或挂单,去偏僻处一意修行,或许便能解决其余许多烦恼了罢。
紫袖暗自思忖,心明却问道:“施主为何出家?”
他回过神来,正色答道:“当年英雄大会,有一个人问大师恶人可有恶报,你说地狱自成,恶人内心日日煎熬。我当时不解,如今懂了。”他看向老和尚平和的眼睛,“人若不死,每日念着亲手作下的恶业,竟然是这样大的果报……我想要悔过赎罪。”
心明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剃度不难,只是老僧再向施主发一问罢。”他抬手向远处香客一指,“众人来拜,拜的又是甚么?”
紫袖看着人群顶礼佛像、供奉花果,想答又不敢贸然应答,心明又道:“此事不急于一时,施主不妨先在寺中小住几天,且看佛缘如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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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段歌词,第一段是宋晏几道的《南乡子花落未须悲》。
第二段出自明谷子敬的杂剧《吕洞宾三度城南柳》,原文如下:
“【白鹤子】年光弹指过, 世事转头空。 则管苦恋两枝春, 可怎生不悟三生梦。(云)你跟我出家去罢。(净云)跟你去呵怎生?(正末云)跟我去呵。”
是吕洞宾度化桃树柳树一对夫妻成仙的故事,有些唱词蛮好看的,
“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眨眼间白石已烂,转头时沧海重枯。”
“推倒老孤桩,横在小池塘。未做擎天柱,先为架海梁。你看一寸春光,能有几日柔条旺?”
很有些安利别人出世的沧桑效果哈。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168章 拈花微笑(4)
禅房远离大殿,有小门直通山间,一道泉水飞珠溅玉穿石而过,景色十分秀丽。紫袖住了几日,逢着早晚功课时,只在殿外无人处独坐静听;又常沿着小径行至泉边打坐,看水看树,面对着山林练武,也帮小沙弥提水干活,和他们混得熟。
又一次提着木桶回去,他将泉水倒进水缸,便见心明走了过来。
他一直琢磨心明留下的问题,又总觉开口一说便显得没有慧根,因此倒不敢自行找他。这时见他来寻,便上前行礼道:“数日前大师所问,我想了许久,仍不能明白众人拜的是甚么。”心明神色慈和,只点点头,紫袖又道,“此时不明白,才想潜心修行,自然有明白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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