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道:“他从不喝酒,饮食也清淡。”朱印点头道:“杀生如来不戒杀生,只因不能;其余能戒则戒,却是为了杀生。因此他必然供佛读经,不饮酒,不动怒,不急躁,不狂喜……”
紫袖听着一连串“不”字,蓦然面色煞白,抖衣而颤,心惊起来。
他眼前甚么都看不见了,只听朱印温声道:“你想到了?”
他站了起来,却站不稳,咣当一响摔在台阶下,又全然不觉得痛,瘫坐在地抱住头,轻声道:“他不该动情,是不是?八风不动……他从前是个无情人,就该一直持戒保命,一直是个无情人,才能活够二十年。”
朱印也轻声道:“没有人逼他,是他自己愿意的。”
“不是的,他不该动情。都是因为……”紫袖的心不知道碎成了几千片,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忽然向下扯了起来。朱印纵上前将他双臂拉住,紫袖手脚虚软挣脱不开,目光空洞茫然,只知道小声重复着:“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像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山谷,只觉飘飘忽忽,不断落了再落。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两情相悦,他拼尽全力追赶那个人的身影,以为牵牢了他的手,不想到头来把他拖进了泥潭,推着他朝生命尽头更近一步。
他耳边回荡着“速朽”二字——比二十年还要快的速朽。他不敢再想,难以抑制地不断摇头,身躯被朱印制得一动不能动,只听他清朗的嗓音在耳边说道:“他是凡人,就会动心。大千世界,十丈红尘,无常流转,为众有情。一回眸,一句话,一个人,弹指间兴许能翻天覆地。这样的短暂一瞬,古往今来多于恒河沙数。
“你师父向来都是为人卖命,只有你为了他,愿意不顾一切,无论他以何等面目示人,你始终痴心未改——舍身佛无数法身,有人敬,有人恨,有人怕,有人妒。唯有你,每每心生欢喜。”朱印垂目低眉,宛如叹息,“因缘际会,道路万千,是他自己选择了你。”
“他选择我……”紫袖朝朱印愣愣地看,忽然大吼道,“他选了我,就是选了去死啊!”嗓子喊得劈了,在空荡荡的梅苑中回响。
朱印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凡人生老病死,各不相同,此为寿者相。展画屏自己都不在意生死,你又何必执着?”
“我执着,”紫袖埋着头,低声道,“我没法子不执着。”
他霎时想起了许多许多。
展画屏起初一直要赶他走;展画屏曾想将他托付给兰泽;展画屏全心全意传他武艺,形影不离对他耳提面命;展画屏问过许多他不曾想过的问题,甚至提起来生。
他说,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一样会把你带回去;
他说,你终有一天会像这鸟儿一样,独个儿飞得越来越高;
他说,宁死不忘,是把命门送在旁人手里;
他说,你是我在这世上所有的福报。
紫袖倏忽明白了那时展画屏为甚么犹豫,完完全全明白了。一如兰泽所言,教主也是人,自然会犹豫。他犹豫的不是喜不喜欢,也绝不是还能活多久;他犹豫的是没了展画屏,真心太真的殷紫袖要怎么办。
展画屏太懂他了,正因为深深懂得自己有多依恋他,多渴望他,他才肯来王府吃药。可服药之后,他自知痊愈无望,该多痛啊。后来逃亡至万竹谷,他伤得那样重,自己整整十天昏迷不醒,不知道他怎样熬了过来——个中滋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紫袖像被十方惊雷一齐劈中,甚么也说不出。他曾经差一点就要埋怨他了,埋怨他瞒着自己,不将实情告诉自己。此时方知,他从一开始就半个字都不会说,他甚至进了皇宫都没将杀死素墨的事说出来,压根就叫自己无从知道。
人生无常,他的师父却无所畏惧,只会慢慢教他学会远走高飞,教他不再害怕离别。
梅苑当中静得可怕,良久只响起一声冷笑。
紫袖抬起头来,见六王爷笑道:“你把整颗心泼出去给旁人,就是头一桩大错特错的事。可谁没做过几件错事呢?”
他模糊中看不清王爷的脸色,只能听出声音中的哭腔。他又发怔一刻,缓缓地说:“你应该恨我。换了我是你,忍不到今天。”
朱印伸手拖起他,靠在台阶上。王爷又说:“别管他了。”随即朝朱印道,“冷。”
朱印松开紫袖,见他一动不动,便走到廊下,将六王爷身上斗篷裹严,横抱起来,轻轻走出梅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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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三宝”的三宝是指佛、法、僧。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金刚经》里出现很多次的话。
“相”大意是表面的、虚妄的,不是本质的,因此佛经都说不被相所迷,不执着于相,
《金刚经》同样说“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今天的紫袖,也继续走近展画屏。
第150章 诸相非相(7)
紫袖像是被冻在冰凉的石阶,明明清醒,却又缓不过神。
展画屏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不怕死,兴许他任一时刻都能坦坦荡荡地死去——他把最好的都交给了他,自从他动了情,就犹如飞蛾扑火,死生不计。
可他在人间还有牵挂,因此才将素墨已死、解药已绝的事瞒得严严实实,还抛来一枚甜果子,叫自己去等三罗汉,不过是想把自己隔得更远一些。
王爷担忧展画屏会在决战中死无葬身之地,紫袖却明白,他一定会尽力活下来。他还要跟自己一同去寻找素墨,若是自己当真始终呆在港口,也总能等到同他会合的一天——想也知道,这趟南方之行必然一无所获,随后展画屏会另想办法拖着自己去做旁的事。无论多久,直到有那么一天,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够多,能平静接受一切。
他如此潇洒,紫袖却做不到。自从展画屏死过一次之后,这就是他的死穴。尽管知道那一场椎心刺骨之痛全然只是诈死,他也无论如何再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失而复得,如获至宝,谁又愿意再次失去呢?为了让展画屏好好活着,他原本甚么都肯做,岂能容忍他竟然会被自己害死。
他心里涌上一句话来,喃喃念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他曾以为,全情付出去追求想要的,便没甚么可害怕,如今却怕得浑身发冷。
紫袖反复念着这一句经文,低声道:“必有烧手之患……展画屏,我现在已经置身火海了。我还大言不惭,说无论谁伤你,唯独不能是我。”
他目光呆滞,嘴角却浮现一抹笑意,像在嘲讽从前的自以为是。胸中如有一团鬼火乍然闪现,在经脉中左冲右突。方才心神大动,此时迷乱更甚,气息越发失了控。胸口胀痛欲裂,眼前虚空中似是浮现展画屏似笑非笑的脸,他不由得咬紧牙关,运功压制,直到内息归顺,神情如常,方才站起身来。
紫袖回到猗兰居,强迫自己睡了一夜,次日便乘快马出了王府。
他先去了赤土州海边的魔教大营,仍然一片寂静。自从英雄大会之前忽然迁走,魔教应当是将这里彻底放弃了,再无人来。他四处巡视一番,便动身又赶赴五浊谷。
谷中也不复往日热闹,所有人都不见了。时唯寒冬,谷中仍有暖意,林木蓊郁,清泉流华。紫袖各处一走,途中却闪现白鹿、白鹤、白孔雀的身影。这鸟兽都灵性得很,虽已散进山林水滨,往日同他玩惯了,竟还认得,跳过来亲亲热热地挨挨擦擦。他抚摸着大大小小三个脑袋,叮嘱它们好生躲藏,才出了谷去。
他几乎将曾与展画屏停留过的地方都找遍了,最终回到了醍醐坡。日光明亮,万竹林仍是青竹簌簌,如海如潮;毫无人迹的小院中光影错落,尤为静谧。
推开堂屋的门,一眼望见桌上放着甚么。紫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先瞧见一个小盒子;启开看时,里头封着满满一盒核桃。他拿了一枚,用剑鞘敲破,随意捡起来吃。小小一块核桃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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