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行看着眼前的画面,哭不出来。
好像人的精神到了一个临界点,情绪就会像冻住一样,只剩下无法感知的麻木。
一直到沈之游被火化后下葬,他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家里从此以后真的只有他一个孩子了。
沈之游真的走了,来了人间快十四年,现在走了。
他十四岁那年,沈之游出生,而沈之游还没等来他十四岁的生日,就先等来了死亡。
沈之行觉得他还是很冷漠。
因为他和沈之游的相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说亲近不亲近,说疏离也不疏离。
也许知道这种病本就没有奇迹,这偷来的五年是很多白血病家庭都不敢想象的时间,已经没有什么资格再多去埋怨了。
现在沈之游离开,他有一种背在身上长达六年多的负担正式卸下的感觉,好似解脱,但又像胸中被堵着一块巨石,发泄不出。
处理完沈之游的丧事,他在家陪了崔秀勤两天,对方精神非常差,时常想到都泪流满面,沈力也是,一静下来就会哽咽,尤其是餐桌上少了那一份饭的时候。
沈之行能理解,因为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他们朝夕相处,而现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
不过沈之行还是做了一个很自私的决定,他订了去泥泊尔的机票,并请求自己的姑婆们来照顾家里人。
一直以来,他的精神状况在长期的压抑之下也岌岌可危,如果继续闷在房子里,陷在这种情绪中,沈之行觉得一辈子都像被套在牢笼,无法逃离。
订下机票的时候,也是突如其来的决定,原因只是宁熠辉在很多天前给他的消息,他反反复复地在看。
其中有一条是,<沈哥,如果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多出去走走,不要把自己困住了。>
也是这一条,让他一个冲动,就订下了去泥泊尔的机票。
去泥泊尔没有什么其他原因。
沈之游一走,手头的经济几乎是瞬间宽裕了下来,原本都做好了存款和补贴用完,继续借钱的准备,但人却就这么离开了。
沈之行也拮据惯了,发达国家的签证他没有时间办理,泥泊尔离得较近,而且他关注的旅游博主,总会去那里净化心灵,他想人生里第一次靠自己的出国,也就去那吧。
崔秀勤和沈力没有拦他,也许是能理解,家里也没有农村里要守头七的说法。
沈之行就这样带着行李,没有丝毫攻略的飞往了加德满都。
到了那里后,他给家里说了一声自己可能会断联几天,然后卸载了微信,把国内的sim卡装进了和护照一起放的袋子里,只留一张本地的流量卡插在了手机里。
泥泊尔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宗教国家,从到达加德满都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充满了混乱。
这边街道狭窄蜿蜒,摩托车、行人、小贩推车在古旧石板路上交错穿行,空气中混杂着香火、泥土与异国香料的味道。
沈之行时不时会被路上突然冒出的摩托车,逼得往后退,刚回过头,又有小孩扯着衣服,找他要钱。他给了一个,就会有一串人围上来找他,跛脚的老人,抱着婴儿的妇女,残疾的青年人。
直到有本地的一个大叔上来解围带着他走,周边的人才散去。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全世界背包客的圣地,这边人英文大多不错,大叔和他说不要给,有一个就有第二个,然后一群人都会找你要。
沈之行问这里的人平均赚多少钱,大叔说了一个数,换成人民币,也不过是三四百元一个月,他非常震惊。
大叔人很好,说自己是孤儿,早年做过一段时间导游,但是因为车祸右腿残疾,走路不稳,现在本地做点小买卖,听说他一个人来,便给他介绍了一下加德满都和他们的民族文化。
也许是大叔这几天不需要做买卖,也许是和他聊得投缘,问他要了联系方式,说可以带他去一些地方逛。沈之行看着对方还拿着最最老式的,甚至连触屏都没有的手机,记录下了他本地卡的手机号。
那天沈之行被带着去了大叔的家,非常破败窄小,大约只有五平米,对方给沈之行在眉间,像本地人那样点了tika。
说这是神赐的祝福,意味着幸运、长寿。
不过沈之行其实很想问,他们的神,会接受同性恋吗。
但又怕问出去后,连点tika的资格都没有。
泥泊尔信仰外放,神祇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神龛。穿着红衣的苦行僧,披着破袍的老人,在庙宇前点燃香烛,低声诵念经文,仿佛时间在这里格外缓慢。
白天,巴德岗的陶匠在泥土间捏出粗粝的器皿;夜晚,泰美尔街区的霓虹灯亮起,酒馆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和旅行者,互相交换着自己的人生。
沈之行这次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旅途,加德满都对他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工具,好像只是这样走着,就可以放下身上的一切。
不过最让他震撼的,还是大叔最后带他去的烧尸庙。
黄昏时分,帕斯帕提那神庙弥漫着雾气,巴格马蒂河水泛着浑浊的灰黄色。
大叔和他说,上游烧是达官显贵,下游是穷人。
沈之行看着一具具裹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上火堆,随着祭奠的仪式,火焰噼啪作响,焚香、燃烧木柴和焦肉味混杂在一起,浓烈刺鼻,真实到让人难以逃避。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灰烬,像是死者最后的叹息。
而真正让他感到割裂的,是仅一侧之隔,丧礼队正围着鼓手打着节奏欢快的鼓点,铜铃叮当作响,年轻人赤着脚跳起仪式性的舞蹈,神情虔诚而欢快,仿佛死者不是去了哪里,而是被带回了更好的世界。
生与死在这里没有明确的界限,焚烧、祈福、击鼓、送别,一切都在同一片火光与薄暮中交错,像是生活里必须坦然接受的部分。
沈之行问,为什么这些亲人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大叔说,因为死亡在这里是起点。
大叔还说,他的老婆曾经死于流感,也在这里烧的,因为没钱看病,他为了凑钱去干过无数的工作,还被拖钱的人打过。
沈之行看着他展示自己手臂上陈旧狰狞的伤口,然后对方无奈地笑了出来。
沈之行深吸了口气,说我很抱歉。
也许是被困在一个环境里太久,他的眼前总是只能看到那些好的,更好的,于是自卑虚伪嫉妒,便开始滋生膨胀的占据着他的内心,渐渐的他要追逐的好像也不一样了,可有时却忘了,世界上还有更多他没见过的苦难存在着。
大叔侧过头又对他说,你好像不开心。
沈之行问为什么。
大叔说,我能看出来,因为一路上你都并不兴奋。
沈之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来之前他整个人脑子是乱的,所有的事压在他身上,让他分不出喘气的空闲。
他既不敢想弟弟的死亡,也不敢面对父母的痛苦,也不敢想他和宁熠辉之间的事。
疲惫压抑混乱无序,像是从二十七年出生那天起就存在着,但却从一个月前开始拖垮他。
大叔又对他用简单的英语说,开心一点,这是你来这里的意义。
沈之行只能说,好的,他只是很乱。
大叔又说,虽然你很乱,但是你很勇敢,选择一个人出国,你很厉害,很多人做不到也没有条件。
除了沈之游以外,这是沈之行第二次听到别人这样说。
觉得毫无关联,哭笑不得的时候他一瞬间不知道怎么接,只觉得鼻腔里仍旧残留着焚香和焦肉的气味,胸腔沉沉的,像堵了一团什么发热又发凉的东西。
火光在远处摇晃,他看见灰烬顺着河水缓缓飘远,像是死者最后留下的一点痕迹,也像带走了挤压已久的沉重。
他忽然莫名地意识到,他好像是很勇敢。
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
只是他好像太拧巴了,从来没有真正和自己好好相处过。
到离开泥泊尔回b市的那一天,沈之行把剩下的钱都给了大叔。
他太疲惫了,这短短的半个多月,对他像过了好几年。
回了b市沈之行连手机都没开,揣着地铁卡,就直接坐上了回家的地铁,只想回去倒头就睡,泥泊尔的居住条件让他实在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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