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伞推走了,他又追着伞跑。那黑伞在路上出溜,像逗弄人的死神。银呖色的伞柄,是它袍下的镰刀。
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人的弱小,恐惧,无助。
段立轩终于追到了伞,踩着雨小跑回来。一手握伞提灯,一手拽他起来。
在手电光中,陈熙南清晰地看到他两只臂膀。
拉他的那只是潮的,而提灯的那只已然湿透。伞尖滴下的雨水打上手背,顺腕子往袖口里淌。一抬头才发现,伞全倾在自己头上。
陈熙南张了张嘴。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一阵阵地想哭。
他拉着段立轩的手站起身,接过了雨伞。两人互搭着湿漉漉的肩膀,踩着泥水往河沿走。
“你瞅着那棵海棠没?”段立轩拨开灌木,给他指那株树,“大巨给你埋那底下了。”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灌木剐蹭着伞面,飒飒作响。
段立轩把手电开到了最大档。2000流明的灯泡,比路灯还亮。海棠开得花团锦簇,在光中镂银裁月。
像苗族盛装的少女,支着纤细的脖颈。回眸一笑之间,银冠潋滟。
陈熙南呆看那棵海棠,嘴唇抖了抖。
“…好漂亮。”
段立轩也有点惊了,甚至怀疑是不是找错了树。但树上那熟悉的铁丝疙瘩,全世界独一个。
短短三十六小时,竟能开这么多花?亦或本身就开了这么多,只是他不曾注意过?
陈熙南走上前拍拍树干,又蹲下摸树根:“就这么栽,能活吗?”
他脸上湿涔涔的,分不清是泪是雨。手电的强光融在他身上,像是一张曝光过度的、半透明的底片。
“我跟回去现挖的。”段立轩说道,“现挖现栽,指定能活。”
“那小小成树了。”陈熙南抱起膝盖,欣慰地微笑着,“以后这里开的每一朵花,都是小小开的。”
说着,他忽然把脸迈进臂弯。浑身扑簌簌地颤抖,从双臂中发出一顿一顿的干噎:“二哥,灯,关了,吧。好,刺眼。”
人眼从黑暗适应光明,只需不到一分钟。而从光明适应黑暗,却至少需要30分钟。
潮湿阴冷的夜,斗篷似的披上来。段立轩蹚着泥浆走了两步,膝盖踢到了陈熙南的肩膀。
他盲人似的摸找着他。濡湿的头发,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的肩胛骨。
“乐啊,你愿不愿意听二哥…再跟你说两句。”
“…呜嗯…”
“人在这世上,就活个感情。只要还有一个人能在你身边儿,多难都能往前走。爸妈注定陪不了你一辈子,谁家都早晚有这么一天。但你别害怕,二哥陪你一辈子。你就往前走,想咋走咋走,遇到啥都别怕。你要哭,就跟二哥俩哭。等明儿到了医院,坚强点。挺大小伙子了,给你爸妈看个放心。好不好?”
好不好。
曾经,陈熙南对段立轩说过无数个好不好,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可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在他们之间,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段立轩是真正的哥哥,替他撑着要塌的天。搭在后脖颈上的那只大手,重得像一个热水袋。
他奶猫似的叫了一声‘二哥’,扭身圈住段立轩的腰。一屁股坐进泥洼,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段立轩也哭了。抱着他的头,下巴贴在他湿淋淋的头发上。手掌从脖颈到后背,一遍遍地摩挲着。
雨声在耳畔持续了很久,黑夜把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
两人像是刚长出来的两株植物,相生相缠。现实慢慢模糊,而那些往日最美好的回忆,人心中最纯真的情感,却像花草一样冲破地皮,在黑夜里沉默地燎原。
第89章 风雨同舟-89
段立轩曾说过,如果类比翡翠,陈乐乐就是玻璃种加帝王绿。
陈熙南也的确没让他失望。尽管头天晚上嚎得像个孩子,但第二天坚强得像个汉子。没有丧气,没有指责,更不怨天尤人。
坐在陈正祺的病床边,对着病历解释。瘤子长在哪里,有多大,牵连到什么部位,后期会有什么症状,承受什么样的痛苦。拿着临床肿瘤学会的治疗指南,对比着他的病情,把治疗方法逐字念给他。不隐瞒,不避讳,也不给虚幻的安慰。好像他不是陈正祺的儿子,而是他的主管大夫。
恐惧来源于未知与逃避。站住脚,堂堂正正地面对。多了解一些,心里反而踏实。
陈熙南足足讲了半个钟,把病历放到大腿上:“爸,你怎么打算。”
陈正祺没回答,反而欣慰地对老婆道:“看咱家陈大夫,真能个儿。”
许廷秀也点头:“乐乐长大了。你看他这个劲儿,像不像咱爸。”
她说的是陈正祺的父亲。名叫陈景阑,生前是个中医。那个年代的中医,如果没钱开私人诊所,只能到大药房挂牌。这边医师施诊开方,那边病人按方取药。陈景阑在一家名为‘春和堂’字号的大药房坐堂,一干就是十五年。
三层高的小楼,门楣上悬挂金边木匾。匾下一副对联,上联“地道药材货真价实”,下联“公平交易童叟无欺”。陈景阑坐在柜台后,手里总是捏着东西。不是笔杆,就是铜盘小秤。背靠着一墙百眼柜,抽斗上用金漆写满药名。
他是个儒雅温和的人,讲话很慢。戴圆眼镜,穿蓝长衫。一双瘦白的手,指甲修得很短。每次抓药伙计用戳子称好药,包包儿前他总要亲自核对。
后来科学主义高扬,中医的执业环境越来越差。再后来,时局动荡。时代的一粒沙,不幸砸中了他。42岁那年,他拿刮胡刀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人死得太久,只剩一个模糊的白影。陈正祺定定地回忆了好久,眼底浮出了一点泪光:“嗳你别说。我之前总寻思,你说老大还有点像咱俩,这老二是真不像。这回破案了,原来是隔辈儿传。”
毫无疑问,陈熙南不是陈景阑,就像段立轩不是段昌龙。但是如果往后退一退,陈熙南难道不就是陈景阑吗?段立轩难道不就是段昌龙吗?
生命是一个轮回。生命之美,在于其不需拥有特定的姓名。或许在某个医院的妇产科,新的陈正祺也即将诞生。
夫妻俩的话题从胰腺癌转到陈景阑,又从陈景阑转到其他人。那些记忆像老宅的红木厨,一掀开,全是泛潮的细软。
段立轩这人就喜欢八卦,何况是上世纪的八卦。因为那些事对他来说,简直像一出黑白的老电影。是完全陌生、且无法想象的。此刻也完全忘记了什么癌,拉着小马扎就开始插嘴。
陈景阑出生于1927年。陈正祺出生于1948年。许廷秀出生于1953年。
段昌龙出生于1963年。段立轩出生于1987年。年纪最小的陈熙南,出生于1989年。
这四代人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陈景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孙子会在无影灯下钻开人的颅骨。或是掀开人的鼻子,拿一根细长的金属管,像修机器一样修理大脑。
而段昌龙也想象不到,圆春保险会发展出人机协同的安保。公司里不再是膀大腰圆的糙汉,更多的是戴着眼镜的程序员。日夜对着电脑,开发风险预警软件。
纵观人类历史。这大概是变化最大的一百年,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陈正祺讲了会儿民国往事,又开始感慨时代发展:“您要说去年,那阿尔法狗,不就把韩国李世石给赢了吗?老话儿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对面儿是人是鬼呢。往后这话儿得改改喽。‘人心隔手机’,谁知道您是在跟人唠嗑儿,还是跟那机器较劲呢?”
“没手机能吃个屁的荔枝,这都南方玩意儿。”段立轩不以为然地道,“越来越方便了,有啥不好?”
“嗳,老儿子你切记。发展太快啊,未必是福气。想当年咱那工厂里头,多数的工人,对机器是一窍不通。但总有那么几个能人儿,哪儿出了毛病,人家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儿。现如今呢?您瞅瞅,谁还懂这玩意儿呐?”他指着床头柜上的手机,点着下巴问,“你天天捧着那手机划拉来划拉去的,你知道里头是咋回事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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