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不爱念书,知道个篮子。”段立轩剥着荔枝,转移责任道,“陈乐乐知道。他能耐,啥都知道。”
陈熙南坐在床边,铁青着脸。他本想是问陈正祺,对后续治疗有什么安排。谁想刚把病讲完,这仨队友就开始跑题。从民国旧事讲到地缘政治,从工业革命说到人工智能。扯得热火朝天,荔枝都炫进去两斤。那感觉就好像说,家里冲进个持刀歹徒。自己冲在前头,打得是披哩扑笼。可回头一看,那仨人吃得啼哩吐噜。
他把病历往腿上狠狠一撂,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
“那发明的人知道。叫啥布施?”段立轩看陈乐乐小脸多长,连忙给扒了个荔枝。手腕碰着他膝盖,仰头讨好地傻笑,“昨儿现摘空运来的,嘎嘎甜。”
陈正祺看陈熙南不拿,自己伸手了。还没等碰上,就被许廷秀抽了下手背:“吃几个得了!个人啥样心里没数!”
陈正祺委屈地收回手,端起盖碗喝茶。咂么两下嘴,觉得没什么滋味。
“别说乔布斯了,乔钢丝也够呛。以单个人的脑袋瓜儿,早就看不透现在的机器喽。”
“一天到晚就能操那闲心。”许廷秀拿过陈熙南手里的资料,终于准备回归正题,“你倒是先看看个人的病吧。”
“哎呦,那哪能是闲心呢。那可是个大问题。”陈正祺一脸严肃地纠正道,“现在多可怕呐?人不懂机器,但机器可把你琢磨地门儿清。它要瞅出你是个急脾气,就可着给推火冒三丈的玩意儿。让你不停地搓火儿,连口气都喘不得。这一来二去啊,气得你不是恶语伤人,就是活活儿憋死。它要瞧你好面儿、爱显摆,那就紧着给你推那些奢华玩意儿。勾得你花钱如流水,最后欠一屁股烂债。要瞅你好色呢,那更好办了,立马给你推一水儿的俊男靓女,个个儿光鲜亮丽。手机一撂,您再瞅瞅自个儿家里那位,横挑鼻子竖挑眼。甭管什么东西,它要是比你更懂你,那它就能拿捏你。要不这破手机我咋不爱瞅,都是虚的。不抵搁沙发上眯一觉,做他个黄粱大梦实在。”
陈正祺说着话,又偷摸地去够床头的红糖小麻花。手还没伸进袋子,再度被许廷秀空中拦截:“挺大岁数了,你有点进账!”
“嗳!我儿子给买的,不吃浪费喽!”
“麻花给妈买的。”段立轩拎起脚边的塑料袋,摸了个西红柿给他,“这个给你买的,不升糖。”
陈正祺一看他手里的东西,就像看到窝窝头的猪八戒。整个人往后一缩,一脸嫌弃地撇嘴:“见天儿吃凶柿。”
这话一出,段立轩恍了下。数不清多少回,陈乐乐也这样抱怨过。
段立轩身上有些老一辈的想法,总觉扣大棚的反季东西,就是不如当季的好。所以一旦到了什么季节,那就逮住可劲儿造。
用他的话说,那叫‘啥啥下来了’。南果梨下来了,豆橛子下来了。不管树上长的水里游的,都叫‘下来’,颇有点承天恩泽的意思。
可陈熙南不是。他不讲究正反季,甚至不太讲究味道,但是品类必须得丰富。要连着三天桌上出现同一个东西,铁定要撅嘴抱怨:见天儿吃南果梨。见天儿吃豆橛子。见天儿吃皮皮虾。见天儿吃塔嘛鱼。
此刻听着这句话的源头,段立轩心里五味杂陈。有点悲恸,也有点欣慰。
“这碱地柿子,味儿可正了。你要不乐意吃,这还有旱黄瓜,山药片儿…”他坐在小马扎上,哗啦哗啦地扒拉塑料袋。想多给陈正祺一些宠爱,又怕变成加害。掏来掏去,都是些没意思的东西。最后许廷秀做主,给分了几片羽衣甘蓝。
陈正祺撇撇嘴,没接:“我不吃!破玩意儿,跟嚼鞋垫子似的。”
“事儿真多!人家大夫说了,严格控制饮食。你懂不懂什么叫严格控制?”
“眼瞅着没几天蹦跶头儿了,还不让我逮口儿好的吃吃!”陈正祺孩子似的翻过身去,拱着屁股嘟囔,“再等俩月,怕是连筷子都提溜不动喽!”
许廷秀心里本就不好受,陈正祺的摆烂更是让她伤感。好似死亡已经板上钉钉,其余的事都是瞎折腾。
她把麻花袋子往他枕边一扔,柳眉倒竖地骂道:“那你吃吧!想咋吃咋吃!左右你的命是你个人的,我们谁也管不着!可你记着,你的身体也是你个人的。可劲糟蹋着,到头受苦的也是你个人!”
第90章 风雨同舟-90
许廷秀当了一辈子老师。小学的,中学的,高中的。平日和颜悦色的时候,身上就有班主任的威严。这回动真格发火,直接给段立轩吓傻了。荔枝也不吃了,当场一个立正。蹭到窗台边,用眼神示意陈乐乐劝架。
陈熙南接到指令,伸手拿了个小麻花。嘎嘣嘣地吃完,这才人机似的劝道:“你俩要不能过,那就离吧。左右今儿天儿好,民政局也还没下班儿。”
许廷秀没说话,翻他一个白眼。陈正祺也不说话,放了个响屁表达看法。还放得挺长,突突嘟嘟的,像拖拉机开过来了。
许廷秀抄起地上的拖鞋,照着他屁股一顿狠抽:“一张嘴就够烦人,你还敢两头拔塞子?!”
陈正祺在床上来回轱辘,却怎么也躲不出老婆照下来的阴影。
“嗳!小秀儿,疼啊,嗳!”
陈熙南默默起身让位,走到窗边和段立轩并肩。拉开窗户,拿着文件扇风。
“你那叫劝架啊?”段立轩小声埋怨,“你内嘴也是放屁用的。”
“为什么要劝?感情好的才爱闹意见。”陈熙南抬起手,扣掉段立轩唇角的一点死皮。舌尖从指头上一卷,抿进自己嘴里,“反倒是互不关心的,可以彼此容忍。明白吗?就像你和余远洲。”
“啥玩意儿又余远洲了啊!”段立轩打了他一下,皱着眉毛不高兴,“家里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少他妈整景儿嗷。”
“看,你又要跟我闹意见了吧。”陈熙南揉着被打的胳膊,冲他耳朵吹了口气,“所以说啊,打是情骂是爱。”
“你脑子有那个大病。离我远点儿,省着他妈传染。”段立轩往旁撤了一步,抬手揉耳朵。刚揉两下,就听许廷秀的骂声里带了哭腔。
“陈正祺你摸摸良心,我跟了你一辈子,有哪点对不起你?你可真是好命,大大方方就走我前头了!你是看开了,豁达了,无怨无悔了,准备收拾收拾回去了。那你想没想过我?我都还没想好,剩自己该怎么活!”
她说罢狠扔了拖鞋,一屁股坐进椅子。手掌撑着额头,任由泪水肆意流下。
陈正祺一看不妙,紧着从病床上爬起来。拉过小马扎,伏上她的膝盖。像个无措的小男孩儿,举着纸巾给她擦眼泪。
“别难受,秀儿啊,咱得往开了想。你要让我多喘口气儿,我就多撑会儿。那好吃的,咱不惦记了。该化疗化疗,该动刀动刀。我全听你指挥,成不?”
这席话一出,许廷秀哭得更凶了。这些日子,她从不放任自己被悲伤淹没。好似一旦开始为此哭泣,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可当下,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她痛苦到难以呼吸。
她的大儿子陈维晟没了。误诊耽搁太久,已经救不回来。可暂时也死不了,只是憋着,烧着,眼球上都是血斑。紫绀着小脸,不停地说着:妈妈,让我睡着吧。睡着就不难受了。
她祈求大夫给孩子打一针‘安定’,但大夫有‘规定’。因为镇静剂会抑制呼吸,轻易不给开。她只能握着他冰凉的小手,不停地讲他喜欢的故事。突然之间,他的目光就凝了。不等她反应,一群医护冲上来。帘子一拉,围着孩子忙前忙后。
医院的本质,是为治疗而生。在这里自然死亡不被接受,即便明知无力回天。
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在这些强壮的成年人之间,孩子显得那么娇小。大睁着眼睛,呆呆地朝着她的方向。
眼前的场景太过残忍,让她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她吊在丈夫的臂弯里哀嚎,央求医护不要再救,让孩子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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