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救得回来。现在科技发达了,脑外手术的死亡率仅为2%。手术台上死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家属不接受,名声不好听,上级要问责…失败的代价太大了。医生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考量。谁不想要一个妙手回春的好名声,干嘛要平白变成‘那大夫不行,治死了人。’
二是经济实力。医疗不是买卖,人财两空太常见了。所以遇到重病号,很多医生不说病,而是先拉家常。哪儿的人啊,有没有医保啊。直率点的,问经济状况怎么样。委婉点的,问家里兄弟多不多。
病得重、家又穷的,一般也就让拉回去了。毕竟枪口抬高一寸,都是对人性的赌博。与其去赌博,不如默认人性本恶。别到最后钱花了,罪遭了,人死了。家属不接受,又跟医护磨刀霍霍。
三是痊愈得快。病床周转率,是医院考核和等级评定的重要指标。床位周转率越高,代表医院管理水平越高。
很多终端考核的初衷,相信都不是坏的。但在与人性碰撞后,它就一点点变坏了。除了病床周转率,医生还要背负门诊均次费用,住院均次费用等硬性指标。
很多医院为了完成考核,疑难杂症统统判上死刑。反而四处搜刮不需住院的小病。这让本就紧张的医疗资源,更是被‘合理’地浪费掉。
学术成果,绩效考核,医患关系,规章制度,人情往来…治病救人反而成为了次要。医疗环境不纯粹,理想与现实差距大。学习无止境,良心过不去,经济不宽裕,日常被误解…医生背负的压力太多了。要在这重重包袱下坚守本心,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所以才有那句可悲的俏皮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在溪原二院的神外科,捞人是轮流制。不过多数情况,还是陈熙南去。毕竟这活儿太闹心,跟抢凳子似的。通常手里就一两个床位,而面对的是更多的病人。判谁死?判谁活?是收真正紧迫的,拖累科室遭埋怨;还是收不痛不痒的,承受自我良心的谴责?
太难了,太沉重了。所以还是让小陈去吧。虽然我们不喜欢他,但应教授喜欢他。
于是陈熙南就成了神外的白无常,总是往返于急诊和病房。他刚推开抢救室大门,急诊医生曹利就迎了上来。
曹利和王厉害一样,是典型的急性子。走路快,说话快,动作快。总之做什么都快,包括抹脸。压力给了她一脸不青春的疙瘩痘,只能拿绿色隔离霜遮挡。她有时间把隔离霜拍匀,就立正点。没时间拍匀,就潦草点。久而久之,陈熙南只要一看她的脸,就能估摸出急诊的忙碌程度。
他暗自忖量着,看曹姐今天这画魂儿程度,应当是挺忙。果然就听曹利噼里啪啦地埋怨:“一早上就呼呼进人,刚才收到电话,路上还有俩。我这边给你挑了仨好的,特别适合收入病房。”
陈熙南打预防针道:“我手里就一张床啊,今儿不一定收。”
“这三个都特别特别好,真的。我们这都加了两张床,实在捂着不住了。你就当帮姐个忙,赶紧捞走吧。”她快步走到一张病床边,刚要‘热情推销’,发现旁边没人。
陈熙南向来我行我素,根本没跟上来。插着兜闲庭散步,逛超市似的。慢悠悠地踱到一个轮床前,推了下眼镜:“呦,这么小?什么病啊?”
那床上是个孩子,不过三四岁的模样。瘦得皮包骨头,显得脑袋又秃又大。脑门上方稀疏一点头发,像三毛流浪记。此刻迷迷糊糊地烧着,浑身散发着腐胺臭。
“没查出来。”曹利快步走回来,“这孩儿我捡的,给你你也不能要。”
“哪儿捡的?”
“昨儿搁门诊大厅,保安说这孩儿没人管。我给做了点基础检查,是个小女孩儿,稍微有点脑积水。”曹利掀开一角被单,“瞅瞅,烂得跟死孩子似的。看不出什么病。”
加倍浓重的腐臭扑面而来,跟陈小小的屁味有的一拼。陈熙南别开脸,用手指摁住半边鼻孔:“报警没有啊?”
“报了又能咋地。”曹利盖回被单,深叹了口气,“这小烫手山芋,瞅着头都大呦。”
在急诊里,出现孩子是揪心的事。要是被遗弃的孩子,那就变成闹心的事。这种弃孩有一个特殊名词:准孤儿。
既不能送去福利院,也不能被认养。缺少相关部门的前期介入,寻找父母被列入医疗纠纷。公安只负责移送认领,其余的归医院保卫科管。
但就像那句话说的,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很难找到一个刻意逃跑的人。一天找不到,孩子一天赖在医院。
治疗欠款由医院承担,医院让科室承担,科室扣医护奖金。怨气与怜悯纠缠,最后只能化作一句无奈的‘头都大呦。’
俩医生对着沉默了会儿,各自苦笑了下。陈熙南挥手扇了扇味儿:“曹姐,我看看那三个好的吧。”
那三个‘好的’,的确很好。病情明确,治愈率高。陈熙南挑了一个相对紧急的,准备叫家属谈话。往外走的路上,鼻端又飘过若有若无的腐臭。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然而就是这一回头,他动了恻隐之心。
孩子已经醒了,望着面前来回走动的大人。客观来讲,这孩子长得不招人耐。黑皮肤,单眼皮,宽鼻子。满脸就一个好地方:一对儿精神的大浓眉。
但她不哭也不闹,乖得像是假的。坐在薄薄的被单上,就那么瞪大眼睛瞅。大人们迈着急匆匆的脚步,从她面前奔走过来,奔走过去。吵着,叫着,招呼着。
嘈杂拥挤的抢救室里,她就像个小烂香瓜。没人看见,亦没人想要。
陈熙南走出门,定定地站了会儿。嘴张了又张,终究没叫家属。攥着那唯一的空床名额,默默地回到病房。点开急诊病历系统,盯着名单末尾那个‘无名氏’看。
他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正相反,他冷静得近乎冷血。
打心底里,他讨厌麻烦,也不想管闲事。但看着她那对眉毛,他会想起段立轩。想他流着一头的鲜血,等不到家属签字。想他术后偏瘫,护理垫脏了也不肯吱声。想他趴在孤岛似的病床上,小声嘟囔‘活也得有人要’。想他满大街管闲事,吃个油条都能花掉一千五百块。
陈熙南从领口拎出翡翠无事牌,轻轻摁在嘴唇上。直觉自己该迈一步,却也需要被推一把。想来又想去,犹豫又犹豫,到底还是拨了‘二哥哥’的电话。
第46章 葛蔓纠缠-46
溪原市郊的乡下,有一家饭店。说是饭店,更像是普通的农家大院。双开的锻铁栅栏门,当间两块金莲镂花。旁边戳了块木匾,雕了四个黑字:慈怀素斋。
足能停六台车的青砖大院,种了几颗李子树。两间白砖大平房,挂着稻草色的枣核门帘。
一撩帘子,烟雾缭绕。大大小小的香炉,供奉着各路神仙菩萨。佛堂上摆着红砖念佛机,嘈嘈地播着梵语大悲咒:南無阿利耶,婆卢结帝…
在烟雾和唱经里,传来阵阵高声叫嚷:“没这么霸道的啊!都在道儿上混的,咋就你吃不得亏?今儿二爷搁这儿听着,我赵老大要有一句扒瞎,他妈出门就让车创死!”
走廊后的包间里,八个老爷们正在谈判。炕上架着红木矮桌,摆着冷掉的大盘素菜。段立轩盘腿坐在炕头,茶晶眼镜掉在鼻尖。转着拇指上的紫檀扳指,表情似笑非笑。
炕梢坐着一肥脸汉子,正拍着桌案叫唤。地上摆了几张梨花木椅,靠墙坐着一个瘦男人。嘴又紫又长,锋利地豁在脸上。
“我霸道?我的人差点没让你给打死!”
“别扯那些个!俩小孩儿打架,可他妈让你揪着由头了!”肥脸汉子激动起来,菜盘子被震得哐哐作响,“李老四那河道沙工程,本就不是好道儿来的!现在二爷出面了,说正经招标,不样垄断了。就你认识人儿!就你有手段!合着二爷说话,跟别人儿好使,跟你狼嘴子不好使是吧!”
“赵老大,你别搁这拿话挤兑我!二爷说招标,我没走正经路子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个瘸腿儿的王八,还赖上兔子会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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