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和夏理来法国的并非宋濯,而是另一位学长。
他软磨硬泡了近一周,这才让导师改变主意,换他与夏理同行。
“雾?”夏理不解地回问。
宋濯点点头,才刚落下的手紧张地在膝上握紧了,好专注地凝视着窗上的面容,含糊说道:“又冷又温柔。”
“好像冬天的黎明,雾蒙蒙的。”
夏理失笑,即便不明白,依旧表现出足够的耐心。
他有些不忍心点破宋濯正在脸红,缓缓回过头,温声说:“真好呀,用那么充满希望的时刻形容我。”
——
夏理偶尔还是会在回顾过往时感到人生陡然割裂。
并非再以十五岁为节点,而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光。
在他的前半生登场的人物渐渐成为新闻播报中才会出现的遥远姓名。
夏理站在屏幕之外,看镜头记录下那些人想要展示给公众的表象。
唐家在移民之后极少公开露面,最后一次被媒体拍到,是在一场位于伦敦的慈善晚宴。
孟晋予于去年秋天订了婚,不出意料,未婚妻是一家头部科技公司创始人的妹妹。
谭璇嫁给了一位处事颇为低调的三代,同样是完美的政商结合。
至于徐知竞。
夏理在最初刻意回避触及与之有关的记忆,直到某天意外地发觉,自己已然不会再为这个名字感到苦涩。
烙在心底的印迹似乎真的随着时间被冲淡了,余下同所有故人一样浅淡的回响,轻渺地在一瞬触碰过后便消散。
前些年有消息传出徐知竞的父亲意外脑梗,过后便开始放权,彻底将徐家交到了小一辈的手里。
如今徐家掌权的是徐知竞。只是能够被接触到的信息极少,罕有的一次也是接受一家官媒的专访。
镜头下的青年举止温文,谈吐风趣谦和,全然与夏理的记忆相悖,仿佛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夏理无端的诽谤。
“天哪,这必须是我老公,我要嫁给他!”
彼时夏理正在参加一场当地的留学生聚餐。
中餐馆的电视在一片吵嚷中播放着关于徐知竞的采访。
朗润饱满的嗓音合着不疾不徐的语调。哪怕隔着足够遥远的距离,都将一众男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夏理扫过一眼便不再去看,低头继续拆起盘里的螃蟹。
女孩们不断谈论着,徐知竞,徐知竞。
听久了反倒变得陌生,再也不像最初那样刺耳。
第88章
谈判进展得不顺利,结束后宋濯当即给母亲打了语音。
可惜那语气实在太像幼稚地耍赖,即便被回绝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夏理模糊听见电话那头的嗓音。温柔的,妥帖的,算不上责备,仅仅是平和地指正。
“你要是为了研究,妈妈愿意投钱。你要只是为了毕业,那就自己去想办法。”
夏理故作不经意地朝身边瞥了一眼,看见宋濯顿时沮丧的神情,不由失笑,抿着唇,小心翼翼将目光往回收。
他在中途走开了一阵,无声地指了指一旁的冰淇淋车,留下宋濯在原地,步伐轻快地买回一支冰淇淋。
“吃吗?”
宋濯的电话已经挂了,瘪着嘴坐在广场的喷泉旁,满脸懊恼。
夏理将那支奶黄色的冰淇淋举到对方眼前,好像逗小狗,轻而易举就勾走了宋濯的注意。
“吃。”
南法春日的阳光飘飘洒洒落向飞溅的泉水。夏理些微眯了眯眼,避开过于灼目的光线,坐在了一处没有被打湿的角落。
冰淇淋球在早至的高温下飞速融化。
黏腻的糖浆顺着手背淌下去,描出宋濯起伏流畅的骨骼。
夏理又递一张纸巾给他,指尖短暂相触,察觉到来自对方的陌生体温。
“怎么办啊,学长。”
宋濯随话音贴近,略显逾矩,却并不过分冒犯地将脑袋靠在了夏理肩上。
“这项目好像要比我们先‘毙业’了。”
时隔多年,夏理对于亲密距离的反应仍旧青涩。
他实在无法以寻常的逻辑去解读。能够想到的永远就只有徐知竞不知餍足的欲望,与每一次剥离外物的交缠。
夏理下意识地让身体更坐直了些,尽量表现得体。
半晌才扯出一抹笑,无奈调侃:“那怎么办啊,要不然我们去别的地方拉拉赞助?”
宋濯没能注意到夏理的不适,握着那支快要化完的冰淇淋,用纸巾不厌其烦地擦拭着淌落的奶油。
他在中途格外孩子气地抬眸,嘟囔着像是要夏理给一个答案,含糊抱怨道:“当初申请的时候也没人和我说要会这个啊。”
夏理笑他的纯粹与天真,羡慕这样被保护好的稚气。
潋滟的池水投映进夏理湿漉漉的眼睛,潮湿得像要垂泪,又矛盾地裹藏着明亮的生机。
夏理就要二十八岁了,距离最痛苦的夏至也已然过去近十年。
记忆不曾消减,关于往事的画面却正如他人构述的那般不断褪色。
所有细枝末节随着时间渐渐枯萎,再要旧事重提,也无非是笼统的字句。
夏理以往没有详述的勇气,如今亦不再有详述的必要。
往事只显得遥远,空濛地残余一种并不致病的茫然。
“学长,都来这里了,要不要去尼斯玩?”
宋濯把冰淇淋吃完了,黏糊糊的双手不敢离夏理太近,攥紧了收在身前。
夏理正出神,为他的话音一愣,不久反应过来,犹豫着不知是否要接受。
“去吧,学长。我们可以去住我小叔叔的房子,不花钱的。”
“不会打扰吗?”
“不会的,他都不一定记得。”
宋家的房产遍布各地,多由经理人与各处的管家打理。
除却度假,其余时间便只是空置。
宋濯这几年常去尼斯打发漫长的夏季,因而记得有那么一套别墅,趁此向夏理发出邀请。
拗不过对方的软磨硬泡,夏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与资方的几次谈判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
两人给导师发了邮件,至少先去过一个没有负担的夏天。
——
抵达尼斯时正值傍晚。
司机带着行李回别墅,夏理则和宋濯去往一家海滨餐厅用餐。
南法的春末日落太晚,日夜无法用天光区分,只能凭借指针划出时刻。
哪怕过了七点,白昼依然不愿淡去,照亮一整片蔚蓝海岸,推着潮声似有似无地浮动。
砾石滩后,高大的棕榈树沿街投下无数笔直的影子。
再往上走便是城区,由奶油色的石墙,广场上黑白的地砖,溅落的泉水,与有轨电车途经时抓耳的铃响奏出绚丽明快的调式。
两人一路散步回去,在小巷旁遇见一株苦橙树。
橙花已经开了,播撒出略带苦涩的香气,缠住夏理的脚步,让他不自觉地为之驻足。
“我以前……”
夏理蓦地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向他人提及往事。
“以前在普罗维登斯,院子里也有一株苦橙树。”
或许是RI的气候太冷,直到离开,夏理都不曾见过树上开出橙花。
他总是习惯以那株枫树去判断季节的变化。
苦橙树长在了不适合的地点,耗费再多时间,也不过年复一年等来无花的新叶。
“一到春天,树上就会结出好多细芽。我总以为它们要开花,可它们总是不开。”
比起遇见的人,又或说过的话。
这样不变的事物似乎更令夏理怀念。
宋濯看出了对方眼底的郁然,平展的眉心跟着轻蹙,好像追忆过往的不只是夏理,就连他也被牵着落了进去。
“花园里也有苦橙树,我让他们给学长安排个适合赏花的房间。”
宋濯不敢多看夏理忧悒的神情。
他莫名认为那和其他人的失落不一样,是一种真正浸满了沉痛的哀婉。
“这里的天气特别适合柑橘类的植物,肯定已经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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