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不回答是与否,反将话题抛回给夏理,不想对方为此太过困扰。
他说罢从篮子里撕了一小块面包,笑着放进嘴里。
仿佛在暗示夏理,不必说那些客套的话。
夏季的巴黎日落太晚,过了七点也依旧是明朗的天色。
夏理莫名不敢直面宋濯过分真挚的目光,逃避着移开视线,遥遥望见圣母院被烧毁的屋顶就环抱在对方身后。
夏理是被过度‘使用’的小孩,比起来自他人的好意,他更擅长接受来自他人的指令。
宋濯全然不设限的对白让夏理陷入到对自身的茫然之中。
懵懵懂懂意识到平等的关系本该如此,又浑浑噩噩不习惯接纳这样热烈而纯粹的情感。
夏理面对宋濯,少有地表现出迷茫。
他没办法说出口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爱人,更何况宋濯的喜欢如此青春,如此珍贵。
夏理又一次想到,要是坐在这里的,是十六岁的自己就好了。
两人吃完饭再回实验室一趟,出来时终于见到些许暮色。
天空阴沉沉像是要下雨。
夏理和宋濯不顺路,推拒了半天,这才让对方答应在岔路口分别。
“不用管我了,学长快点回去吧。要下雨了。”
宋濯站在一家咖啡店的橱窗外,渐沉的暮气与透出玻璃的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夏理回过几次头,慢吞吞地朝街道的另一端走。
宋濯始终站在同样的位置,被同样的光晕笼罩得愈发朦胧不明。
快到公寓时果然下起雨。
夏理加快脚步,在起伏的石砖上踩出凌乱的水声。
夜色到来前的雨雾将世界包裹得仿佛旧电影,画面随着白噪音出现漏帧似的卡顿。
匆匆而过的路人们好像镜头下的群演,并不与夏理产生任何交集,存在的唯一目的即是引出真正的主演。
夏理在公寓楼下的大门前翻钥匙,一抬头却看见徐知竞走进了马路对面的书店。
堆叠的旧书遮住了小半幅橱窗,夜雨又将玻璃涂得缭乱斑驳。
夏理甚至以为这是久违的幻觉,站在屋檐下,观览一场戏剧似的审视起了雨幕后的一切。
万物葱茏的夏天被一阵雨浇湿,蒙上带着湿冷的灰败,变得彷如冬日。
似乎每每徐知竞出现,世界就会变得潮湿且难解。
夏理掩藏好的虚荣,对过往的释怀,为当下所产生的倦怠。
所有一切扭曲地交织,在他的胸腔里挤压出不同于苦痛的异样。
夏理太早体验过优于多数人的生活,因而即便自由都怀着一种由物质引发的不甘。
他不敢剖析的正是潜藏于内心深处的贪婪。
夏理不愿承认自己也和他人一样,得到自由仍不满足,还妄想得到曾经享有过的优渥生活。
徐知竞就在街对面的书店。
只要走出这片屋檐,只要穿过这阵大雨。
夏理在初夏的傍晚攥紧了发凉的掌心,被过速的心跳逼得反胃,残存一丝理智,无论如何也不愿向前。
“学长。”
宋濯朗润饱满的嗓音就在此刻忽地将夏理拽回了现实。
“我看下雨了,有些不放心。”
他跟着夏理朝书店的橱窗看进去,什么都没说,只是笑意变得有些勉强。
“刚刚在超市买了点菜,我给学长做夜宵吧。”
夏理看着宋濯的眼睛,几乎认定这便是所谓的拯救。
他骤然清醒,甚至不敢回忆一秒钟前的动机。
[还好宋濯出现了。]
[宋濯做了很好吃的饭。]
[为什么会是宋濯呢……]
第94章
[欲望,即是本我。]
[遏制,还是面对?]
徐知竞在五区买了套房子,那天之后,两人便时不时地在附近的店铺遇见。
他识趣地不刻意出现,学着夏理的习惯,偶尔在面包店或是超市的货架旁欣喜地发现对方的身影。
夏理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距离,有时甚至让目光多停留几秒,赐予徐知竞一整天的好心情。
项目尚在继续,大多数时间夏理都在实验室度过。
同事在休假之前提起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对那里的巧克力巴斯克给出了颇高的评价。
夏理偶尔会在焦虑时吃些甜食。
这天下班,他特地绕路去找那家甜品店。
大约因为时间还早,街上的人不算太多。夏理走进店里,环视了一圈店内的装饰,蓦地为是否要买一块蛋糕而纠结起来。
他知道店员在看他,温和地带着笑意,并不是恶意的打量。
夏理是在为自己的犹豫感到不适。
莫名想起前不久才换过电脑,想起上个月在尼斯的超额开支,又想到房东太太似乎说过下半年要涨房租。
他在柜台前踌躇,等一个接一个客人带着各自的点心离开。
学校发的工资当然不至于让夏理连一块蛋糕都买不起。
可是那对于夏理如今的生活来说变得好像不必要的消耗品,为它买单都是一种奢侈。
夏理后来空着手从店里出去,心底的失落说不清是为了那块没吃到的蛋糕,还是因为对庸常生活的烦闷。
欲望,欲望。
世界上真的存在能够彻底扼杀欲望的人吗?
无非是物质与精神都得到了满足,在最平和的状态下说些自以为通透的废话。
换作从前,夏理也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拥有自由后便能活得豁达。
但事实却是,一旦金钱成为新的困扰,曾经期待的生活就会变成令人想要逃离的又一座围城。
尼斯之行引出了夏理试图掩藏的欲望。
以最原始的爱欲为引线,燃尽他心底所有的用于自欺的伪饰。
夏理喜欢漂亮的皮囊,喜欢优渥的生活,喜欢不加克制,喜欢无所顾虑。
他在离开徐知竞后用另一种视角怀念起了人生的前十二年。
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自洽,只有逆转时间才能彻底浇灭心底的不甘。
夏理被困住了,陷入自我意识的悖论。
焦虑在此之后愈演愈烈,让他不敢停下脚步,只能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
植物园里的樱花开得妖冶,到了初夏都没能凋谢,诡异地攀在枝上,衬得一旁的树木愈发葱茏。
夏理还是坐回上次的长椅,花簇压着垂落的枝干一下一下扫过发梢。
心情难以平复。
夏理亟待一块巧克力巴斯克作为安抚。
“这么晚才下班吗……”
徐知竞一出现,就好像总是天阴,总是要下雨。
夏理循着话音抬眼,对方就站在花枝旁,拎了一整袋他没有买的甜点。
“朋友让我帮忙带的,买多了。”
徐知竞的借口蹩脚,大抵就连自己都不相信。
话还没说完,他就把袋子放到了夏理身边,仍旧退回原处,只在弯腰时靠近过一秒。
“……我先回去了。”
他有些心虚,害怕夏理问起,说罢便打算转身,不舍也只好掩饰。
那枝被压低的樱花挽留似的轻拂过徐知竞的肩膀。
夏理将袋子抱到腿上,挑出一盒巧克力巴斯克,轻声叫住了徐知竞。
“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我明天再给你买。”
“徐知竞……”
怎么办才好。
夏理实在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束手无策。
哪怕他还有星点爱人的余力,他都愿意尝试着骗一骗自己。
然而时隔数年,夏理就连恨都早已消磨,仅剩对无法改变的过往与庸常乏味的现状的无力。
他颓然坐在花下,披着阴沉天色间昏暗的暮气,全然不掩饰疲倦,半抬起眼,恹恹盯着徐知竞。
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要比分别之前更为遥远。
至少那时还有恨能依凭,与所谓的爱纠缠不清。
可现在,除却宣泄欲望,夏理对徐知竞根本无话可说。
对方的讨好在夏理眼中毫无效力,成为一场无趣的独角戏,让双方皆为此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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