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舒没有把话说完,可龙乾却心照不宣地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于是蓦然红了眼眶。
但他心底升起的不是即将被抛弃的绝望,而是酸楚。
他看着那人冰冷到极致的眼睛,听着对方用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刺激着他,却心知肚明对方最想说的是什么。
——他分明爱他。
兰舒分明爱他,爱到恨不得当场把他拽出来嚼碎了吞下去,却只是放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狠话,最终亲自接过了那份知情书。
看一个人,不能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原来最令人动容的,不是炙热到让人难以喘息的爱意,而是愤怒到极致时,依旧能够维持的尊重。
兰舒转过头,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落笔时笔尖止不住地颤抖。
他当然可以不管不顾地撕掉手里的知情书,更可以直接叫停整场手术。但他足够了解龙乾,知道那个不顾一切的Alpha,疯起来到底会有多大的执念。
自己阻止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最后猜疑和愤怒会彻底扭曲两人之间的关系,将他们变得面目全非。
最终,知情书上的最后一笔落定时,好似是在行刑书上画了押一样,兰舒心下突然间就没那么痛苦了。
无所谓,最多就是一死而已,龙乾愿意赌,自己便陪他。
看着Omega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龙乾喉咙发紧,看着那人最后一笔落地,他终于没忍住道:“……学长,你吃饭了吗?”
这句话突兀到和整个监狱压抑冷清的氛围格格不入,可兰舒闻言却一瞬间丢盔卸甲,心下炸开了万种酸楚。
他想说你分明承诺过我,要给我做一辈子饭,如果食言了,就等着我下辈子追着你去讨要。
可最终,兰舒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把手中被他捏到快要断掉的笔放在一旁,深深地看了一眼龙乾后,抬手关闭了探视窗的单向透视功能。
那面巨大的玻璃再次变回了一堵墙,将龙乾单方面地隔在了牢笼之中。
年轻的Alpha怔然地站在那里,像一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狼犬,半晌他听到侧门传来了响动,芙薇安戴着电子镣铐走了进来。
“准备开始。”她说着示意一旁的麻醉师准备麻醉,扭头却见龙乾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
这人要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等下的成功率恐怕就要抹零了。
出于为手术的成功率考虑,芙薇安沉默了半晌还是道:“……兰舒在外面看着你,准备开始吧。”
龙乾闻言一愣,扭头看向那面冰冷的墙壁。
难以言喻的战栗顺着他的脊髓一路攀升,惊喜、希冀、歉意,混杂着某种隐秘的恐惧,五味杂陈地涌上他的心头。
龙乾面色空白地躺上了手术台,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抵触,此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兰舒的那些狠话中,只提到了如果他死去会如何如何……可如果他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了呢?
兰舒没有说。
就像是故意留白一样,未知的恐惧最让人忐忑。
麻醉药效涌上,龙乾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潜意识只剩下了“手术成功后,他该怎么面对兰舒的怒火”这一个念头。
全透明的手术室外,兰舒就那么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手术台上的一切细节。
他看着那人闭上眼睛,看着仪器割开他的肌肤和颅骨,鲜血顺着仪器往下淌。
就像是在被凌迟一样。
然而,兰舒的心中没有任何直面手术的恶心或不适,有的只有无边的愤怒和扭曲的恨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好似被烧穿了一般,堪称肝胆俱裂。
他想龙乾活下来,然后亲手剖开他的胸腔,把他的心脏取出来,看看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到底会不会跳,会不会痛。
可当兰舒眼睁睁看到芙薇安真的握着高精度的仪器割开龙乾的某片脑组织时,他心下却猛地一跳,所有的愤怒如潮水般散去,露出了下面密密麻麻的惶恐。
兰舒咬着下唇坐在那里,逐渐感到了一股麻意,那种麻意先从指尖泛起,而后渐渐的,顺着四肢蔓延到了全身。
过了不知道多久,耳边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兰舒闻言反应了三秒才扭头看过去,只见龙宇带着步履有些蹒跚的明雪时姗姗来迟了。
明雪时像是一只被兰舒打怕了的兔子,一看见他便下意识往龙宇身后缩。
龙宇护着他,蹙眉看向已经开始的手术:“谁签的字?”
他和大部分人一样,都以为兰舒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手术,所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然而,兰舒闻言却平静道:“我签的。”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明雪时扭头看了一眼手术的进程,瞟见其中血腥的画面后瞬间便白了脸色。
而兰舒则继续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台,面色没有丝毫改变。
龙宇蹙眉看着他,半晌道:“新基地的位置已经有眉目了。”
兰舒闻言一顿,这才想起来,他今天原本是想编个故事和龙乾告别,然后远赴那个新基地,搜寻剩下两个人的下落。
可到头来,他却反过来被他的小狗骗了。
兰舒突然感到了一股莫大的讽刺,他一眨不眨地看向监视窗后的手术台,半晌回答道:“在他醒来之前,我哪也不会去。”
龙宇蹙了蹙眉,显然是想说点什么,但被明雪时心惊胆战地拉了一下后,最终还是住了嘴。
亲儿子做手术,但龙宇带着人过来显然只是为了签字,眼下字已经被兰舒签了,他似乎没有继续待着的必要了。
但不知道两人在来的路上聊了什么,他们居然没有走。
可能是虚伪的父子情突然发作了,也有可能是忌惮兰舒的秋后算账,面子上打算做到位,龙宇就那么站在房间外,神色平静地看着手术台上的亲儿子。
相较之下,明雪时的反应就惨烈许多了,手术没有任何遮掩,半辈子养尊处优的Omega从未见过那么直白的血腥画面,面色一下子被吓得惨白。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忍着胃中的不适,咬着唇死死地看着那一幕。
兰舒余光打量到这一幕,心头竟涌起了一个莫名的想法——这人竟像是在以此赎罪一样。
多么讽刺,多么虚伪。
就像是人死了才知道站在坟前嚎啕大哭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兰舒收回余光,走廊内没有人出声,气氛寂静得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有很多个瞬间,明雪时感觉兰舒其实想拧断他们俩的脖子。
但实际上兰舒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什么样的报复,才能最大限度地摧毁这两个人。
手术从当天下午开始,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明雪时很快便疲惫得撑不住了。
兰舒用余光打量着摇摇欲坠的明雪时,长久的恐惧将这个精致的Omega变得不再美貌,连带着那双价值连城的眼睛也变得黯然失色。
不过,亲身参与繁衍的生育者,再怎么自私薄情,多少也还带着些许激素残存下的舐犊之情。
所以哪怕疲惫到了极致,明雪时也并没有走,反而歪在了一旁的探视椅上睡了起来。
相较之下,非生育者显然就没那么多多余的感情了。
龙宇趁着明雪时睡着,抬手将人抱了起来,转身向空置的房间走去。
兰舒见状半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在心底有了自己的衡量。
凌晨四点,冷冰冰的走廊内,只剩下了兰舒一个人。
他一整天滴水未进,却感觉不到任何口渴,只是双眼睁得时间久了,泛起一股灼烧般的疼痛。
兰舒靠在那把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度过了他有意识以来最难熬的夜晚。
他强迫自己睡一会儿,毕竟他还需要力气去面对明天那个前途未卜的结果。
然而一闭上眼,他便好似又回到了那个雪白的屋子里,无间断的灯光洒在他身上,照得他死死地蹙紧眉毛,睡得极度不踏实。
在这种极其糟糕的睡眠下,很多人容易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当有人从手术室内敲响玻璃时,兰舒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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