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膀轻颤,脸色微微泛起青白,仿佛刚才掉进的不是临近冬日的江里,而是寒冰地狱。
好像整个身躯先是被冻结成一块冰雕,又被人用蛮力连同灵魂一起击溃了,散落成无法重新拼接的碎片。
“……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脊梁弯下来,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沈佑麟发泄了一通,竟意外得到了这样一个顺从的答案,他冷哼一声哑了火,起身准备离开。
很明显,沈陌遥正是因为被他说中了全部的真相,自认问心有愧,才会把他这样恶毒的诅咒云淡风轻般接下。
这也恰巧证明了他是一个多么冷血无情的人。
临走到路口的时候,沈佑麟忽然鬼使神差般回过头去,最后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
那人正扶着道路旁的树干,弓着身子咳嗽,似乎吐了不少液体出来,两片蝴蝶骨透过薄薄的制服剧烈耸动着,看上去好像要把所有的内脏都咳出来。
他明显是极为痛苦和难受的,发出的咳喘声却很轻,像是在竭力压抑着。
沈佑麟讥讽般勾起唇角。
他知道,这不过是沈陌遥一惯的装可怜手段罢了。
他已经上过一次当,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所以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回了片场。
十几分钟后,沈凌夏终于舍得从远处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沈陌遥已经没有再站着了。
他靠坐在一颗光秃秃的树边,脊背有些佝偻,头微微向下垂着,脚边还有一滩不太好看的,边缘不规则的水渍,在路灯下隐隐透出诡异的浅粉色。
那大概全是他从肺里或是哪里咳出来,又或者是呕出来的。
沈凌夏对眼前的场景相当满意。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很简单。
——他要彻底摧毁沈陌遥,从身到心。
这倒不是因为查尔斯提出的什么荒唐的公平竞争……
从他记事起,被那个眼里只容得下一个混血女人的疯癫醉汉像狗一样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念叨她和她幸福美满的家庭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目标。
他要折磨他,凌辱他,让他的身心彻底崩溃,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只能满身伤痕地跪在自己面前,垂着那截过分脆弱的脖颈在他面前止不住地颤抖求饶。
每每想到那副场景……他就会克制不住地战栗。
因为激动而战栗。
沈凌夏朝沈陌遥走过去。
“知道和我硬碰硬的下场了吗?”
“我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就可以这样反复地恶心你。”
沈陌遥没有反应。
他的脖颈如同想象中那样侧对着他,背着月光,低低垂下来。
这就对了。
沈凌夏愉悦地眯起眼睛。
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为的就是此时此刻映入眼帘的这个画面。
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丝微妙的异常。
眼前的画面和自己想象中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那截露出的后颈比他想象中更苍白,更纤细,突出的颈椎骨上好像只挂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淡青色的血管在颈侧清晰可见。
但是好像少了些什么。
沈凌夏从鼻腔发出一声短促的疑惑声,眉毛压下来。
……没有颤抖。
他终于察觉,沈陌遥那截脆弱得仿佛一拧就断的脖颈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在颤抖。
它只是静静地低垂,一动不动,甚至他整个身子都没有任何动静,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像一块被月光定住,长满青苔的硬石头。
“怎么,这次终于不敢再嘴硬了?”
“你不是很能说的吗?”
沈凌夏忽然有点没来由地冒火,他快走几步过去强硬地捏过沈陌遥的下巴,想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以往他用一些精心设计的圈套算计他,或是在言语上刺激他的时候,沈陌遥总会毫不避讳地用那双他最痛恨的眼睛直视他。
无论他自己身处怎样荆棘遍布的洼地,受了怎样的伤,那团总是映着碎光的黑色眼瞳之中从来都没有畏惧,也没有彷徨,凌厉得好像一把即使布满划痕也依旧能斩断任何阻碍的刀。
但是这次没有。
沈陌遥就那样安静地任由他摆布,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头,泡过水的肌肤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脖子随着他的抬手微微后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乖巧。
他手中尖瘦硌手的下巴带着一点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江水的潮湿,隐约印着一点血痕,冷得摸不出常人该有的体温,湿润的眼睫细细密密垂着,半遮住眼睛,连一点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和我装死?”
沈凌夏心中的烦躁愈演愈烈,他发狠似的沿着他下颌的轮廓去挤压沈陌遥脸颊两侧的一点软肉,那人竟然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皱着眉,拇指狠狠压过他泛紫的嘴唇,竟然又有一道淡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滑出来,沾在他手指上。
随着他玩弄破娃娃般粗鲁的动作,沈陌遥的睫毛惯性一样又往下垂了垂,将眼睛彻底遮挡,好像连鼻息都消失了。
不知怎么,沈凌夏盯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被姜瑾偷偷带出家门,在一处即将被拆除的老旧剧场观看告别剧目结束时的场景。
那时随着渐弱的音乐自舞台上降下的漆黑帷幕,就像此刻仿佛落在他掌心的羽睫。
一旦合上,好像就再也不会有重新揭开的一天。
第16章
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时,首先映入沈陌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天花板。
他眼皮颤了颤,下意识想要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像是被灌了铅,脑子里也仿佛被塞了个铁块。他昏沉得厉害,不太想得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甚至出现片刻“我是谁”一般的茫然。
“四天了,你终于舍得醒了。”
倏然间,一道凉薄的声音贴着他耳廓传来,音调不高,却仿佛细密的冰锥刺在他裸露在氧气罩之外的脸侧,“私立医院的单人加护病房可不便宜,你再这样躺下去,我可负担不起。”
沈陌遥对这道声音有下意识的抵触心理,在听到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条件反射一般撑起身子往病床角落缩,肩膀支起来显出锁骨嶙峋的轮廓。
他呼吸急促,单薄身躯在宽松病号服下微微发颤。
“冷静点,亲爱的二弟。你必须接受事实——是我把你送来的医院。”
沈凌夏站在床边,冲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我亲自开车把你带过来的时候,你在我的后座上又吐了血水,你知不知道?”
“那可是我刚提一个月的新车,结果车座和地毯上都被你搞得脏兮兮的,到现在还有一点淡淡的血腥味,恶心死了。”
“你说说,你欠我这么多,该拿什么赔我?”
他走近俯身,看到床上的人脸色重新变回躺在ICU那两天那样惨白衰败,床边的监护仪很快开始滴滴作响,就要发出警报。
他挑眉,慢条斯理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把贴在沈陌遥苍白干瘦的胸膛上的电极片和夹在手指上的血氧全部摘掉,动作堪称轻柔。
“别激动。你如今虚弱成这样,没人关心没人爱,哪里也去不了,不如咱们兄弟俩趁着没人打扰,心平气和聊一聊。”
不知道他这句话哪儿把沈陌遥给说动了,又好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任何话,他呼吸逐渐平复,掀起眼睫扫了扫身上的条纹病号服,顺着纯白的被褥又看向床边的吊瓶和各种仪器,漆黑眼仁中却没有什么情绪,像个正在识别场景的机械。
又过了一会儿,他那如同被拉开的弓一般紧绷着的脊背也逐渐松懈下来了。
“为什么要救我?”
沈陌遥勉力抬手摘下氧气罩,他昏睡了很久,抢救时还被插了两天呼吸机,又正在发烧,此时嗓子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音,好像海边混在沙子堆里的石砾。
沈凌夏对他的提问似乎感到异常满意。
“哎呀,别把大哥想的那么坏。”
他堪称温和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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