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法察觉到伊洛里的视线,手臂往上托了托,让他的脸埋进自己颈窝,沉静道:“怕就不要看了,反正也很快就会结束了。”
两人挨得极近,伊洛里感觉到狄法平缓的心跳,从他的心音中听不出一丝迟疑。博览会的时候也是这样,为什么你都不会害怕?
地面次第亮起召唤法阵,黑色符文首尾咬合在一起,不死人从中爬出来。
“尼古拉斯的孙子,停下来!”乌恩的声音回荡在林中,吓得鸟儿飞起,百年古树都因话语中磅礴的怒意而震颤起来,“我十分清楚卡斯德伊之戒能发挥多大的力量,你要是敢用它毁掉我的房子,我发誓将日日夜夜诅咒你们一族——”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不死人对准木屋猛地掷出长矛,矛尖裹挟着死亡气息跟墙上镌刻的魔法铭文碰撞,爆发出火焰,长矛被火焰吞没,融化成铁水落下来。
其他不死人也纷纷掷出长矛,屋子周遭接连暴起烈焰来阻止它们钉入墙体。
狄法神情冷冽地看着火光在空中燃烧,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是你的诅咒能更快地降临在我身上,还是我先把你的屋子拆成碎片来得更快。”
“……”再脾性刁钻如乌恩,也被狄法的执拗逼到没脾气了。
无言了好一会儿,他沧桑道:“行了,我愿意见病人了,别再使用那枚讨人厌的戒指了,我的房子经受不起你粗暴的破坏。”
“真是见鬼,爷爷这样,孙子也这样,我是欠你们家什么了吗。”
木门发出一声呻吟,缓缓裂开一道缝隙,看不透门后蛰伏的浓重阴影。
这次真实的乌恩声音从屋中传出,带着嘶哑,仿佛这位天纵奇才已经老得油尽灯枯:“只有病人可以进来,尼古拉斯的孙子不许进,我不想见到故人的子孙。”
狄法的唇线抿紧了些,不愿意伊洛里走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狄法缓缓放下伊洛里,扶住他肩头,问:“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我感觉很好,”伊洛里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对狄法勉强扯出一丝微笑,“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
狄法凝视着对方因垂首而节节突起的颈骨,只覆着一层透薄的皮肤,很轻易就能折断,许久,他哑声道:“……嗯。”
他松开了手,目送着伊洛里步履蹒跚地走进门内,随后木门合上。
伊洛里刚踏入木屋,浓郁的发霉纸张味和药材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屋内堆满了羊皮卷轴、各类书籍和各种药材。
“嘿,你,小红血人!你在我家里偷偷摸摸地瞄什么呢,快沿着我的胡子走过来!”老人粗噶着嗓子喊。
什么胡子?
伊洛里视线往下移,在黯淡的光芒中,一簇雪白的胡子躺在他鞋边,胡子延伸入走廊深处一个房间里。
伊洛里轻轻推开房门,惊讶地发现,乌恩的情况十分糟糕——老人躺在床上,模样苍老无比,全身布满白斑,手臂上插满管子,管子连接到床边的一个巨大玻璃缸,缸里装着的魔药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身体里。
乌恩衰弱得厉害,所以脾气比平常敏感不少,阴阳怪气地说:“哦,就是你,才导致外边那个兔崽子找来这里的对吧。”
伊洛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窘迫道:“……抱歉,老先生,狄法对您没有坏心的,他只是太在乎我了。”
乌恩手指点了点床沿,伊洛里就噤声了,“本来我是不打算见你的,但是占卜告诉我。见到你是我无法逃避的命运,所以坐下。”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那双黑眼珠里泛着浑浊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伊洛里,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伊洛里愣了一下,说:“诚如您所见,我得了白斑病……”
这像踩中乌恩的雷区,乌恩猛地喝骂起来:“我的眼睛没瞎,我看得见你脸上的白斑,就跟我一样!”
乌恩:“你是来求药的,我知道,但问题是,你的心中藏着一个问题。”
伊洛里感到无措,“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问题!”乌恩打断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干瘦的手在空中疯狂挥舞,“一个真正的问题,你真正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伊洛里正要说我不知道,却突然顿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一个疑问,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他看着乌恩说:“我想知道这个瘟疫究竟是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一种疾病,但我不这样认为,这个病的出现得太奇怪了。”
就像按下一个停止键,躁狂的老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冷漠地看着他,沙声道:“我知道为什么命运选中了你来到我面前了,你是第一个跟我说不认为白斑病是一个疾病的人。”
乌恩扶着墙壁挣扎起身,扯掉左手上的数根管子,药液混合着少许鲜血溅到伊洛里鞋尖前,呈现一种令人不适的黑黏质地。
他眼睛凸起,瞳孔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语无伦次地说:“这确实不是瘟疫,你觉得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一副样子?为什么这个病需要补充魔力来治愈?为什么——”
乌恩猛地抓住伊洛里的手臂,大声质问:“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魔法师要跟个孱弱的老人一样躺在这张破床上等死?”
伊洛里大脑断线了一秒,很快意识到:“您意思是……魔法是关键原因吗?”
“瞧,”乌恩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举起有数个血洞的手,说,“瞧我的手,干瘪、枯瘦,比曝晒的蛇蜕更空洞——这就是缺乏魔力的手,我已经沦落成一块朽木了,我的内里正在腐烂。”
霎时间,乌恩的呼吸变得艰难,他手臂上仅剩的几根管子中,魔药的流动速度骤然加快,玻璃缸里的魔药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加速往他体内输入。
他按住胸膛,痛苦地一边大口喘息,一边说:“我们……已经被神抛弃了,魔法在……消失。我当初预言的黑暗未来正在一步步兑现,南方酝酿着风暴,而北方的上空笼罩着死亡的阴云,很快、我们都会见到了。”
“老先生,您先别说话了。”伊洛里想去扶他,但乌恩粗暴地推开他,手扫开桌面上的一堆药瓶。
玻璃瓶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乌恩拿到最里面的一瓶金色药水,把药水扔给伊洛里,说:“给、你,这就是你要的药。滚、滚出去!”
伊洛里接住了药瓶,看乌恩已濒临崩溃,想要叫人,却见乌恩下一秒彻底拔掉了自己右边手臂上的全部管子。
“呼哧、呼哧……”乌恩就像是第一次呼吸到空气的人类一样大口吞着空气,他用尖锐的指甲抠破喉咙,就好像空气反而让他窒息,“我不愿意……就这样活着,被您抛弃了,我情愿去死。”
乌恩的瞳仁漆上绝望,痛苦地尖叫了一声,“神啊……!”
伊洛里根本来不及帮他止血,只见乌恩双膝一屈,咚地跪倒在地,气绝身亡。
“天啊。”伊洛里僵在原地,对上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一种莫大的冷寒袭遍了全身。
紧接着,屋子里的悬浮魔法被启动,一股巨大的推力撞上伊洛里的后背,将他硬生生推出了木屋。
刚一出屋子,伊洛里就再也承受不住体内翻涌的血气,伏在草地上咳血。
艳红的血液溅到草叶上,让伊洛里觉得心惊。
“伊洛里,快把你拿到的药给我。”狄法把伊洛里半抱在怀里,从他手中接过金色的药剂,拔出木塞,给他喂进嘴巴里。
但伊洛里咳嗽得太厉害,喝了一点药又咳出来,他一心想告诉狄法,紧紧揪住他衣袖:“乌恩先知死了,他说,魔法、在消失,还有我们即将面临北方的危险。”
“狄法、狄法,你听见了吗?魔法要没了。”
伊洛里控制不住发冷,太阳穴一阵阵鼓胀,不敢想像人类失去了魔法将会遭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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