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人们说这是消毒水的气味,但连星夜却觉得,这更像是生命的气味。
一床惨白的被子,不知盖过多少被病痛折磨过的人们的身体,它吸收了无数凄惨痛苦的哀嚎,见证了无数渺小的生命来了又走,如今这床被子又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成了被见证苦难的人之一。
大人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和其他大人迅速打成一片。
三个大人以连星夜的腿为谈资,和病房里的其他家属交换了自家病人的隐私,谈笑间便其乐融融了,留下一群病患麻木地垂下眼。
一个人一旦生病了,不只失去了自理能力,仿佛连尊严也一道失去了,也难怪很多老人宁愿死在家也不愿住院。
晚上,吃了饭,徐启芳在连星夜的床位旁边又加了一个床位,成了陪床。姑姑和大伯则去找附近酒店住了。
连星夜觉得自己不需要陪,让徐启芳也出去住酒店,但徐启芳说什么也不愿意,说他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在医院里多孤单啊。
连星夜觉得有点好笑,他在妈妈的心里好像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觉得他不听话的时候就说你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觉得他做不了主的时候又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隔壁床的点滴声应和着耳朵里的鸣叫声响了一整晚,连星夜一夜无眠。
第二天白天,连星夜在梦魇的沉沦中被一片喧闹吵醒,他的主治医生领着一大群实习学生从屋外热热闹闹地闯进来,像蝗虫过境一样依次走过每个病床,把病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让实习生们来回折腾一顿后,便去往下一个病床,留下被打扰的病人满脸难堪地闭上眼睛,逃无可逃。
这一大群人很快来到了连星夜的床位。
主治医生说:“把裤子脱了,腿露出来。”
于是,连星夜当着一大群男男女女的医学生的面,脱了裤子,只穿着内裤,露出两条腿。
有女生发出了惊叹。
连星夜身体开始发抖,双手用力攥紧了腿下的床单,掐得手指骨的关节都白了。
徐启芳怜惜地摸了摸连星夜的手:“是不是有点冷啊?医生,麻烦快点吧。”
医生扫了他一眼,一语道出真谛:“男孩子还这么害羞,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
实习生们偷笑起来。
连星夜脸上惨白一片,他死死埋着头,无声地瞪大眼睛,身体僵硬得像木棍,感觉医生冰凉的大手像某种滑腻的冷血动物一样在他腿上摸来摸去,让他恶心。
医生掰着他的腿,一会儿折起来,一会儿抻直开,一会儿往左边侧过去,一会儿又往右边侧过去,就像在摆弄一块案板上白腻腻的肉,一边在连星夜肿胀的腿上按下一个个凹洞,一边对着他的腿指指点,身后那群一大早就被拖起起上班的实习生就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在本子百无聊赖地上写写画画。
完事后,医生指着连星夜大腿上斑斑驳驳的伤痕,竟是大咧咧地直接问:“你腿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徐启芳脸色变了变,拉过被子盖住了,估计也觉得没脸见人,眼神躲闪道:“哎呀,小孩子学习压力大,没事儿挠的。”
医生满眼不信:“光挠都挠成这样啊?有空带他去心理科看看吧。”
连星夜心脏骤然一缩,感觉自己像是被当着整个病房人的面打了十几巴掌似的,脸上突然传来火烧火燎的痛。
徐启芳一边弯腰谢着医生,一边将这一大群活阎王送走了,回来后,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背朝连星夜,站在他跟前,帮他挡着,好让他把裤子悄悄穿上。
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连星夜腿上的伤,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来普普通通看个腿,其他什么病也没有似的。
中午,姑姑和大伯带着中饭回来了。连星夜吃完,又做了一点零碎的检查。
期间,姑姑消失了一会儿,徐启芳只说她去上厕所了,等姑姑再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什么科室的叫号单,凑到徐启芳耳边说:“还有两个就到了,现在上去正好。”
于是,徐启芳牵着连星夜的手,站在连星夜的左边,姑姑扶着连星夜的肩膀,站在连星夜的右边,大伯则用自己肥胖高大的身体挡在连星夜的身后,一家子人像押送犯人一样将连星夜团团包围,押送到了楼上,广播里正好叫到了连星夜的名字,连星夜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这是看什么的科室,便被一家子连拖带拽地拉了进去。
这一群人表现得那么自然,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行云流水,直到连星夜被大伯按着肩膀坐在了诊室的凳子上,听到面前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医生用冷冰冰的口吻问道:“说说看吧,你是什么情况?”
连星夜才终于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哪里。
他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像是被人往脑袋上猛敲了一棍子似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随即,他用一种充满了被背叛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缓慢地挪向了姑姑,嘴唇翕动,喉咙却像被人掐住了一样,骤然说不出一个汉字,发不出一点声音。
困惑,愤怒,悲痛,失望……种种情绪在他的胃里撕扯,他想站起来咆哮、嘶吼,想把眼前的一切掀翻、撕烂,想冲到姑姑的面前掐住她的脖子狠狠质问她——
为什么要背叛他?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要随意给他承诺又若无其事地毁掉?如果真的想带他来看病,为什么不能好好跟他商量?一定要用这种诱拐的方式把他骗过来吗?难道他是那种不听人劝不讲道理的野蛮人吗?
姑姑依然是那副温温柔柔的嘴脸,抚摸着连星夜的手那般柔软,真心疼爱着他,却完全没有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星夜啊,我就想着,来都来了,就顺便来看看,你不是一直都想解决一下心理问题吗?正好这趟过来了,把该解决的一切都解决了,也不枉大老远跑这么一趟,你说是不是?”
这一刻,连星夜突然醒悟了,原来姑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人,和其他的大人没有什么两样,就算伪装得再漂亮,也不可能真的与一个孩子的内心感同身受。
可是大人在变成大人之前,也是孩子啊?为什么没有大人能理解孩子的心呢?是只要长大了就会变吗?那他可以一辈子都不要长大吗?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说话啊。”医生脸上有些不耐。
家里人也一左一右地劝:
“星夜,快说话啊,你在家里不是一直叫嚷着难受,想来看病吗?现在你心心念念的医生就坐在你的面前,你倒是说啊!”
“星夜啊,心里有什么话说出来就舒服了,我们把你送来看医生,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吗?你不把问题说出来,医生又怎么帮你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懂一点事啊,别还要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人哄着啊。你看看,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在这里陪着你看病,几个大人成天围着你转,好生伺候你,连假都请了,你就这么白费我们的好心吗?”
医生把本子一推,笔往桌上一搁,抱着胸,皱着眉头看连星夜:“你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哑巴了吗?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看病,你打算就在这里跟我一直耗着,浪费别人的时间吗?”
家里人的语气也更重了一些:
“听到没有?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别浪费别人的时间啊,医生还要跟别人看病呢,光跟你一个人耗着,你让别人怎么办啊?”
“你不要这么自私啊,想想别人啊,到底能不能开口说话啊?平时在家你话不是很多吗?到医院又跟我们犟起来了,又当哑巴了是不是?”
一只只大人的手推搡着连星夜,一只手推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敲敲他的脑袋,一只手又抓住他的手臂,他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一样被大人们的手颠来倒去,在他们的掌心里摇摇晃晃。
连星夜瞪大的眼里空洞无光,脸色白得像窗户纸,嘴唇怔怔张着,颤抖般微微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耳朵里突然有一万个人在说话,有一万个人在逼迫着他,他们用道德感绑架他,用莫须有的罪名谴责他,用他对陌生人的愧疚心压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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