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王的语气有种久避尘世的隔阂感:
“我身有旧伤,多年不曾与人动武。”那种上了年纪特有的沙哑,使也不过就将近五十岁的隋王,显得更为颓靡。
“北镇抚司,”隋王想了想,像是在回忆这地方的在哪里和它的作用,缓声说,“能抓获刺客者破格提拔,皇兄任命你为镇抚使,从小到大,皇兄向来对你青眼有加。”
萧烬安抿唇绷直了身体。
白照影听不懂他们话里有话。低头作势装鹌鹑。却被隋王点名道:
“世子妃。”
“我在。”白照影回神。
“本王老了,到底精力不济。每日诵经吐纳,寻延年益寿之道,吊着这条老命都很艰难,今后要时刻看顾他。”
这种托付,放在没有感情的夫妻身上,就有些沉重。
但白照影还是点点头。答应这承诺的时候,偷偷望了一眼萧烬安,竟捕捉到他张了张口。这在萧烬安脸上,是种罕见的表情。
萧烬安没有言明,但是白照影居然能看明白。
白照影也是为人子的,当然能够体会到父亲这个身份,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像遮风挡雨的树,像巍峨的高山。
十年前老王妃在世时,萧烬安父母双全,许氏那般媵妾自然没有戕害世子的机会。
然后他先没了娘,再没了爹。
也许隋王以前还曾对萧烬安有过一片慈心,而后纵容许氏,对萧烬安的处境视而不见,最痛得莫过于来自至亲的伤害。
那个瞬间,白照影心里又是一动,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萧烬安,也许萧烬安今晚来这场庆功宴,也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谋算。
可能他只想来看看隋王。
把大魔王萧烬安带着人文关怀审视,假设萧烬安有人情味时,白照影心底倏然泛起股绵密的痛。
隋王府为何如此对待萧烬安?
主菜一道一道上来。
隋王茹素,浅浅用了几筷子。
许侧妃让小翠站在萧宝瑞旁边,仔细照顾儿子饮食。
而白照影不知道自己出于怎么个想法,可能是进入角色,他沾手给萧烬安剥了一只虾。
这虾跟食指差不多粗,壳很坚硬,蘸料与现代相差不大,也是酱油和醋,细细的姜末掺和在料碟。
粉白色挂着深褐色料汁的虾仁,被白照影捏着放在萧烬安碗里,虾有点烫,哆哆嗦嗦淌着料汁。白照影服务完毕,见他仍没动筷子,灵机一动,小心翼翼拈起虾尾,撇开粘在虾上面的姜末。
少年在做这件事时,很认真。
萧烬安眸光凝着那只虾,心中一点空落落的感觉,落到实处。可他下一个本能反应就是,不太说人话,吃掉虾淡淡道:“肉质发硬。凉了。”
白照影低头,无辜地看着自己被烫得有点泛红的指腹,手指如花瓣轻拢。
萧烬安被这种委屈刺中了瞬,低声说:“不过勉强也能下咽。”
白照影用桌上的巾帕擦手。
此时许氏笑眯眯地道:“世子成婚之后,就连性格都开朗了不少,令我们这些看着世子长大的人,不由十分高兴。”许氏的态度跟以往反常。引来白照影暗暗地警惕。
“王爷命令妾身张罗这场大宴,有道压轴的大菜,是厨子从上京百味楼学回来的手艺。平时王公贵族们,想一饱口福都无觅处,今个儿都是自家人,咱们也尝尝这名动上京的炙肉。”
炙肉就是烤肉。
许氏抚掌。七八名王府家兵过来,抬着个巨大的烧烤架进入宴席。
家兵把架子支好,在底下支起柴堆。木头泼油,柴火一触即燃。
火苗带来光和热。
倚山听泉台每个人眼里,都多出团跳跃的火,火光烁动,火色给每一个人镀上层灼烈的光影,萧烬安凝望那火堆微眯起眼睛。
两个家仆送入食材,远看是深紫色的,被熊熊的火光照出道红边,家仆一边走,一边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淌落,家仆走到跟前呈上来。
——是副刚剖下来犹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肝肺!
萧烬安指节微颤。
手背几根青筋鼓起,他坐在席位,额前浮起层细密的冷汗,倏然整个人僵立住,不动了。
***
……
幼年时的萧烬安,总觉得母妃身上,有种散不尽的清苦味。
乳娘孙嬷嬷说,王妃害了病,需要喝药。
萧烬安读书习武,皆能自律,只希望母亲好生养病,并不让母亲担忧。
王妃也不希望总让儿子惦念,病痛在她身上有八分疼,她若说完全康复,萧烬安不会信,而她就只对萧烬安表现出三成,不爽利也不严重。
王妃爱子情深,许多王府中的事,她也不告诉他内情,在隋王妃的庇护下,隋王府世子,是上京城最耀眼的王公贵胄,压得满城凤子龙孙尽低头。
王妃常挂在嘴边的话总是——小病小灾而已。
可王妃的病终于让她一日日清减,变得熬不住了。
王妃从能站着,变成只能坐着,到后来坐不起身,日日卧床,这个过程在王妃的硬撑下,延续了很久很久。
小病小灾,欺骗了萧烬安快十年。
直到王妃临终前那几十天,萧烬安才发现,母妃的病情早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临终前,她大口大口地呕出血块,深红色的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血淋淋地往地面砸。
弥留之际,整间屋子里头,停驻了许多人。但没有谁能勾起母妃任何情绪方面的变化。
残存的意识让她发现了自己,母妃颤抖的手指向门外,让嬷嬷把自己带走。
母妃仍然坚持着,欲对他扬起嘴角露出艰难的笑,那笑容的口型似乎也依旧要说:
“烬儿,没事。小病小灾而已。”
小病小灾,而已……
记忆里大片深红的血,那些砸在地上犹在颤动的内脏碎块,全都针扎般向萧烬安袭来。
而眼前主厨刀背猛拍,脏器发出噗滋噗滋的声响,越发变得软烂。主厨把内脏剁碎。
心魔与现实交错重合。
萧烬安大脑每根神经,仿佛顷刻间化成了具象。每一根都悬在自己的四面八方,再在同一瞬间纷纷绞紧。
神识几乎要在顷刻间,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萧烬安手按住了红木桌子,桌沿上面,他掌背根根隆起的青筋,每根筋络都似要爆开。
他求医问诊十年,日日喝那苦药,才勉强做到把体内疯药的余效拔除。眼见一日轻似一日。
可现在他开始再次无法控制自己,恨自己的存在,恨世道对母妃的不公,恨隋王府,恨许菘娘,恨所有人……萧烬安危险地舔过犬齿。
他眼中的血丝仿佛都要爆出来,外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烈火灼烧着被切成碎块的心肝肺,做成炙肉放在桌上。
于是记忆中的内脏碎片,又在脑海重新现形。
——他的母妃,死因或跟他们每个人都有关!
许氏噙着笑意问道:“怎么不尝尝看,殿下,好吃吗?”
萧烬安耳朵里嗡嗡作响。
因为压抑无处释放想掀翻桌子,想杀人,想见到血腥。
他仍在与自己抗衡时,身畔悄咪咪地伸过来双亮银色的筷子头,白照影夹走一大块烤肉。
第24章
萧烬安几乎崩溃了的神识, 被那筷子上一点亮银色触动。
他木讷地转过身体,目光凝着那点亮色, 肉块放进白照影口中。
白照影咀嚼几下,眉梢抬起,表情突然变得更为鲜活。
食物里有果木的香气,茴香、辣椒……撒料既保留肉质的本味,又挥发出香料的作用。
尽管食材端上来血呼刺啦的,没想到味道格外不错, 也可能是他前世,完全禁忌烤肉这种高盐分刺激性食物,所以尤为渴望。
白照影吃完了一块,犹不尽兴, 探过去筷子吃下去第二口。这次在盘子挑拣了个最大的。
那盘差点儿催发萧烬安疯症复发的心肝肺,又少了一块。
萧烬安犹豫地看看白照影。
两块、三块,他一口接一口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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