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是一条流水线啊,你冲他发什么脾气。”没等那个主管说话,宋洲先高着嗓音不容置疑地来了一句。那个主管把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皱着眉摆手,示意高云歌赶紧走,等宋洲终于扭了个头,只看到那个人离去的落寞背影。
宋洲一脸错愕。
他多希望自己能回忆起那个下午的阳光和风,茶与香烟混合的气味,他却只能记起打确认样期间不断修改的烦躁情绪,至于那个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的工人身影,他没有任何的具体印象。
也没有那么思念。
哪怕和你真的擦肩而过,我甚至不会觉得那个人像你。
“那款鞋子你确实花了很多心思。所以几天前……前几天在天骐,你突然跳出来说,总不能是你在偷摸找其他鞋厂生产,我……”
高云歌斜了一下杯子,确认里面一滴液体都不剩,才不舍地又放回去。
他没有再倒酒:“其实论做鞋,那个小老板娘还是外行。”
宋洲点点头:“嗯。说句实话,我也没看到鞋底那道线,倒是帮面拼缝的走线,一看就有差别。”
“对,我知道你肯定也能看出来,所以主动提出来拆鞋。”高云歌眉头皱起,面色严肃,“那姓卢的肯定也能看出来,他都在山海市开多少年鞋厂了,能找本地的鞋底厂开模给自己的厂供货,怎么就不能让老乡找更便宜的鞋底,做几批成本更低的混进去。没有人嫌挣得钱少,只是他突破那个边界,搞砸了。他也是想拖到最后,只要不把找老乡加工的事抖出来,损失的大头就都能算在鞋底厂那儿。”
“所以他不会肯的,他绝对会阻挠。”宋洲说,“除非涉及到我的名誉。”
“是啊,涉及到你的名誉。”高云歌喃喃地重复,“你是宋洲,澳尔康的小舅子,宋恩蕙的亲弟弟。”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道:“你的名字,很值钱的。”
宋洲又是一愣。
难怪高云歌当时自作主张地拿过鞋,独自去过流水线拆除。没有人给他下达指令,所有人都避免去做这个出头鸟,万一没有加工这回事儿呢,万一真的就只是鞋底几个批次质量不太行呢,他的小夜莺啊,是为了他的名誉。
高云歌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啊,可是哪怕他从一开始就能听得出来,宋洲是故意那么说的,以身入局,逼天骐的卢总不得不拆几双,他就是没办法保持无动于衷,不能允许那些对宋洲的污蔑多存在哪怕一秒。
宋洲终于意识到高云歌想说什么。
——这个被他索要爱的人其实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这种东西,于是掏心窝子以证明,他已经给出了他所能给的所有情义。
要是还一起坐在沙发上就好了,宋洲想,脑子里找不到一丝肉体的欲望。他现在只想好好抱抱高云歌,像跌入一场梦境,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处在现实里。
高云歌的手机铃声响起。
他这才缓过神,挺直身子,走到沙发边掏缝隙,找到遗落的手机。
屏幕上的提醒显示高云歌已经错过了好几个电话,他把最近的那个回拨,高云霄在电话那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普通手机的音量大,不用开免提,宋洲都能差不多听清。高云霄说飞飞姐刚才也没联系上高云歌,电话就打到了他这儿,说是愿意明天一起回甘肃。
“但她说她除夕夜前要回来。养父母这边还是希望她们一起过年。”
“嗯,我知道了。”
“那你快点回来休息哦,明天要一大早上高速,”高云霄警惕地问,“你,跟你的朋友,还没结束吗?”
“马上。”高云歌挂了电话。
两个小区就隔了一条河,过桥步行十分钟。宋洲也喝过酒,没办法开车,他要送高云歌过去,高云歌摇头拒绝,说高云霄绝对会趴在窗外,一边看一边等。
从小学体育的小男孩视力好得很,高云歌说他只要出了豪庭苑的大门,高云霄就能看见。
两个人并肩站着,道别就只能停留在电梯口。
宋洲住22楼,电梯从1楼缓缓往上,沉默随着显示屏上数字的变化被拉得很长,宋洲突然问:“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高云歌侧目,看着他。他追问:“你刚才说,见过我两次。”
在小毛驴突如其然撞上帕拉梅拉的那个夜晚之前,在这毫无音讯的三年里,茫茫人海中那么多次擦肩而过,甚至是你先认出的我,你为什么要,匆匆离去,一如你三年前不告而别。
“也是就一眼,在工业区附近。”高云歌说,“大概就是个很寻常的日子。”
“不记得了吗?”宋洲露出个自嘲的笑。余光里,显示屏上逐渐逼近的数字触目惊心,刺痛他的神经。他的手被高云歌握住,顺着指引,掌心抵在脖颈正中心的喉结。
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随后,高云歌走近。
宋洲才发现他的手腕处有细小的斑驳。
把他的袖口撸上去,小臂印入眼帘是星星点点的血痂,比米粒都还要小,一条条交错如干涸的血泪。
外贸货需要长途运输,装箱后还需要再套一层编织袋。高云歌在不断搬运和打包的过程中,手臂不可避免地会和蛇皮袋上的纹路摩擦。这些麻袋保护了货物,却在工人的身体上留下损伤的痕迹。
“不疼吗?”宋洲询问,声线颤抖。
似乎是觉得疼痛是个很陌生的词汇,高云歌乌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茫然。外贸货打包都是这个流程,如果是夏天就穿短袖,高云歌可能整条手臂内侧都被伤到。外贸单十天半个月不停,手臂就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他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拿人钱财替人干活,从来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他也想知道,能有多疼啊。
高云歌不想再被摸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他握着宋洲的手臂,从自己衣服下摆伸进去。宋洲这时候还勉强有心情开玩笑,叫高云歌别勾引自己,高云歌问他:“真的不做吗?”
过了这个晚上,就是明年的事情。
而谁也不能确定他们以后又会在哪里相遇。
“别闹。”宋洲并没有多少定力,他的手很诚实地掐住高云歌的侧腰。电光火石之间他也恍惚,他和高云歌在车里其实什么都做过,就差最后一步,可他们两个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没做过,和做过,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只是差一个形式而已。
电梯门开了。
高云歌腿都没往前迈,就整个人被宋洲推回了房间里。
一路他们关了所有灯,就在客厅。
没有亲吻,更甚少抚摸,整个过程就连姿势都只有一个,高云歌从始至终都躺在沙发里。
被宋洲掐住脖子不得不侧脸时,他终于能长久地注视那面墙壁。那块木牌和黑暗融入一体,高云歌依稀只能在记忆里,辨出别最后两个模糊的端正的字迹——窄门。
宋洲在一个人过窄门。
于是高云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和体力劳动带来的磨损截然不同,但那是宋洲给他的,他就愿意忍耐。
两人在高云霄打来第二个催促电话钱,再一次站在电梯口。
高云歌的呼吸尚未平复,此时此刻竟有些如释重负。他问宋洲现在什么感觉,宋洲还有点懵,不住地挠头发,结巴,不甘心地说他从来没这么快过,根本没发挥出以往的平均水平。
他归结于刚才的一切都太过于突然,他也没准备好,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是梦醒时刻。
“嗯,好好回家过个年,宋总。”高云歌提早的新年祝福有够敷衍的。宋洲露出个自嘲的笑,说回去得被他爹和姐姐批判,明年澳尔康的业务还不要继续在山海市开展都是个未知数。电梯门又开了。
分离时刻,高云歌搂过宋洲的后颈,很短暂地亲了上来。
宋洲从未获得过如此冰冷的一个吻。
高云歌说,那就不要回来了。
“这里没什么再值得你留恋了吧。”他用最不舍的语气,说着最诀别的话,他确实把所有能给宋洲的,都已经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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