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老板重看时都觉得无聊了,打了好几个哈欠,见宋洲没有加速的打算,就自顾自地介绍了起来。他粗墩墩的手指点着色块模糊的几处线条,其中几道错综复杂,像翅膀里正呵护的小小鸟。
“那是他妹妹的小名,好像叫什么来着、叫……”胖老板拍自己的脑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宋洲说看这艺术气息浓郁呼之欲出像“feifei”,胖老板脑门拍得哐当响,惊呼道:“没错!就是飞飞!”
“还有那儿,你放大,对,再放大点,那几个字母明显一点,嗯,是他弟弟的名字。还有还有,还有一处,在脚上。”
宋洲暂定,挪动鼠标,将像素模糊的图像放到最大,也没看出小腹正中央有什么“鸟脚”。胖老板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
他还特意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吐出,意味深长道:“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飞呀飞,飞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才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宋洲不为所动。
听到第一句他就知道胖老板在照本宣科《阿飞正传》里的经典台词,纹身跟艺术多少擦点遍,胖老板就算只开这么个小店混口饭吃,年轻时候也瘦过帅过文艺青年过。
宋洲下一秒两眼冒星星,对香港旧时代老电影如数家珍的胖老板投去崇拜的目光。胖老板对此非常受用,眯着眼又抽了好几口烟,挪动了一直掌握在宋洲手里的鼠标,箭头落在接近腰侧的位置:“所以他的两只脚散落在这里,在重新遇到那个人之前,他都必须一刻不停地飞啊,飞啊,飞啊。”
胖老板说:“那是他前女友的名字。”
宋洲砰砰跳动的炽热心脏停了一拍。
再次点击播放,纹完腰侧线条的胖老板也打趣高云歌:“年轻人,心里有兄弟姐妹是好的,但我每年给多少人纹过前任的名字,就给多少人用新的图案把名字覆盖掉,我看你啊,谈新的恋爱以后肯定也要来找我。”
高云歌轻声说:“我和他好像也没正儿八经地谈过。”
胖老板眼睛瞪大像铜铃:“那你咋还把人名字加上去,你看起来不像是不成熟的毛头小伙啊。”
高云歌也愣了一下,似乎是才意识到,把那个已经消失在自己日常生活里的温州人的名字寓意成脚,散落在翅膀边,是一个很疯狂的决定。
胖老板摆摆手,说:“没事,算了,反正你也是要洗掉的。”
高云歌毫不犹豫:“谁说我要洗掉的?”
胖老板人都听傻了。
这跟他们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他都不敢往下继续完善细节了,针头的嗡嗡声戛然而止,高云歌催促他不要停,他从位置上跳起来,俯视高云歌。
他继续工作之前需要一个肯定:“你以后难道不结婚生子了?你怎么跟自己以后的老婆解释?”
“我就一打工的,哪那么容易结婚啊。”高云歌笑,先是一番老生常谈的对自己家境和个人条件的客观评价,那几句话,宋洲都能背出来了,没有学历和一技之长,原生家庭无助力还有个弟弟拖油瓶……
宋洲听不下去了,都要开口,隔着时空为他辩驳,他明明是那么的勤劳刻苦,持久忍耐,善良勇敢,他看到高云歌突然陷入沉默。
明明胖老板就站在自己身边,高云歌双目放空。像是自动化许久的机械突然报错,他频频眨了好几下眼来克制突如其来涌出了泪水,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句:“我也想要有一个人,只为我自己而来。”
高云歌的手抚摸腰侧上的图案。胖老板提醒他不要去触碰,又疼,又容易感染,他罕见地露出执拗的表情,他说:“除非重新遇到,我才能停下,落地。”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断然未奢望过重逢的可能性。
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人像宋洲那样,以爱的名义疯狂地占据他的一切,毫无边界感地将他侵蚀,像要两个人融为一颗心,高云歌当局者迷,当生活的窘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他尚且不知道那就是宋洲在那个年纪,能给他的所有爱情。
意识到这一点的高云歌在那一刻是绝望的,所以才会有不受控制的眼泪,那是他身体快于大脑思考的本能反应。
又有一束阳光透过推拉门,落在高云歌身上。他松开了手,好几个深呼吸之后恢复了平静,再开口,他又是无比满足的:“我真是个好命鬼,我以前已经拥有过了。”
他看到胖老板的工具箱里有未使用过的脐钉后甚至突发奇想,想要留一张照片,他要用加倍的疼痛来祭奠和宋洲的后会无期,如穿过荆棘遍体鳞伤,却伴随饮鸩止渴般的甜蜜。
胖老板完工后不死心地再次询问高云歌什么时候去洗掉,高云歌的回答更加明确:“我不可能结婚的。”
高云歌隔着防护贴,再次抚摸腰侧那永远不可能落地的小爪印:“我以他为约束。”
胖老板感受到紧贴的肩膀抖动幅度逐渐剧烈。
再扭头看向宋洲,这小伙子要不是碍于还有人在场,估计都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胖老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录像里的高云歌跟前任的唏嘘往事是有点感人的,但旁观者也不至于情绪波动这么大吧,宋洲恨不得埋在胖老板的啤酒肚里哭会儿,他的手机从口袋里滑落,瞄一眼点亮的屏幕,上面显示高云歌的未接来电有十余个。
宋洲这才想起自己来这个村子的首要任务是催加工厂里的油边花瓣,手忙脚乱地把电脑和鼠标一通整理,就着急忙慌地冲出纹身店的门,他过了几秒后又折回,站在门口,赶时间地只往里面伸进脑袋,面色也已经恢复寻常。
“我之前说有个朋友玩说唱,正炙手可热开巡演,前途无量,我说的都是真的!”宋洲没忘自己给胖老板画过的饼,他保证,等这位好兄弟出新专辑拍新mv,肯定会让胖子和纹身都入镜!
宋洲迅速抹了把脸,上车后掉头,往村子里的小巷拐去。下车后又是一股熟悉的胶水味,宋洲见停在门口的小毛驴甚是眼熟,一条腿已经迈进那个小作坊半掩的木门了,他听到里面传来更为熟悉的声音:“……没办法,直播间里挂48小时发货,客户能卖我们难道还叫人家下链接啊,不可能的,只能想方设法在两天时间里从无到有,你们做手工活的快不起,我们也能理解,但能帮我赶货也尽量帮一帮……”
宋洲撤回了迈进的那条腿。
躲在门后,他看到高云歌和做油边加工的老板攀谈,脖子上还挂着毛巾,显然是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自己,就匆忙从车间里抽身,亲自出马来拿点材料先回去把流水线续上。
但他急需的颜色的颜色又才刚刚开始油边,急不得,就跟老板闲聊了两句。老板也注意到了他的毛巾,一看材质就不错,肉眼可见比超市里的开价货厚实耐用。
“哪儿买的?”老板问高云歌,还挺心动。
“不是我买的,别人送的。”高云歌比划了一下包裹的大小,说家里一模一样的还有不少。
“那既然是送的,也送我一条呗。”老板倒不是真的想占便宜,就是顺着高云歌的话开开玩笑。
宋洲站在门外一颗心提到了嗓门眼。
他知道高云歌眼里钱都是身外之物,何况陌生人送的毛巾。好在他没有慷慨地分发给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但这位加工厂的老板说是老板,很多活还是要自己干,跟工人没什么差别,他都开口了,以高云歌的性格底色,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吧。
但高云歌却摇头,调整了一下毛巾的折叠,还是笑:“不行,老婆送的。”
宋洲先是松了一口气。
很快,强烈的嫉妒之情涌上心头。高云歌刚才叫那些momo们什么?老婆?他哪来那么多电子老婆,他怎么可以有电子老婆!他在门外无声地愤怒,门内的老板识趣地不再夺人之好,只是感慨:“你这毛巾还是定制的,你娘们对你真好。”
“那是,”高云歌欣然接受老板的赞美,“他也怕我说他乱花钱,擦汗哪里用得到那么好的毛巾,所以假装不是自己买的,还说这是别人的包裹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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