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洲只在那一晚目睹过宋宛成的忐忑。当老子的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和还只有七岁的儿子解释。
是宋洲先开口,东扯来西扯去的讲学校里并不有趣的趣闻,宋宛成坐在他的床沿,不感兴趣也装感兴趣地听。
津津有味之际他瞄到了垃圾桶里的塑料玩具车,宋洲顺着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脏了,就扔了。”
宋宛成并没有批评教育他的大手大脚,反而支持鼓励:“没事,扔了就扔了呗,小钱,等爸爸以后办大厂,挣大钱,给你买大车,买……就买帕拉梅拉!”
第56章 来做我的费勒斯
宋洲的帕拉梅拉就停在不远处的破败街道上。
那是他最便宜的一辆车,也是成年以后的第一辆。当时还流行加价和定制,他驾照都还没考到手呢,宋宛成就带他去乐清的4s店选配,试车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他一句:“怎么样?比你小时候的玩具车更好玩吧?”
父亲当时看儿子的眼神里依旧意味深长,想要探听出格外的意思。
他在期待宋洲给出什么反应?直接挑明?说不要以为我会忘记你那天跟四川女人在房间里都干了什么?那宋宛成绝对会把自己放在无辜者的位置上,毕竟宋洲确实没看到什么实质性的接触,而他们一个打工的,一个老板,说出去了传成谁勾引谁,不言而喻。
宋洲后知后觉,只是不愿承认,自己某种程度上默许了宋宛成的出格,他这个当儿子的无形之中成了父亲的帮凶。
他们这种财富量级的家庭里怎么可能没点肮脏龌龊,宋洲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做过心理治疗,也接触过精神分析,跟不同的治疗师分析师坦言过他父亲出轨成性,这使得他对亲密关系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总是不断地投入一段新的恋爱,又迅速分手,再进入下一段。
那些高学历高认知、头衔跟了一大堆的咨询师和治疗师无不安慰,说这不是你的错,真不是你的问题,万恶的父权制,俄狄浦斯情结,原生家庭这种东西没钱的人尽快逃离,宋洲这种情况,可以多治疗几个疗程达成和解呢。
peace and love。
宋洲逐渐厌倦了这套言说。
干呕反胃的驱赶症状反而因为这些体面的治疗加重,他这只耳朵里听进了太多别人的话,另一只耳朵出不来,他只能用另一个口子,想方设法吐出去。
彼时宋恩蕙已经结束了和傲程峰的订婚,怀着敖心,是一家四口里最岁月静好的一个。她领完证后就再没回过娘家,偌大的别墅里有闹离婚的妈,不得不挽留的爸,还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弟,毫无温情可言,宋洲只能三更半夜给姐姐打电话,说林琅白天又砸了什么东西,翻了什么旧账,宋恩蕙劝他回学校不要待在家里,他们两个还要不要继续过日子,是他们的事情。
宋洲还挺阴阳怪气的,说宋恩蕙现在会置身事外了,嫁出去了就是不一样。宋恩蕙也只沉默了片刻,平静地反问宋洲:“宋宛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难道都是等到那个文员怀了孕,才第一天知道的吗?”
又问:“以他的缜密心思,他要是不想被咱妈发现,咱妈就能一辈子当个漂漂亮亮的小傻瓜。”
宋恩蕙挂了电话。
姐弟俩都没继续追问下去。
林琅最终也没和宋宛成离婚。她跟好闺蜜改信教,开启了越来越漫长的欧洲旅居生活。宋宛成依旧是那个风光无限的企业家,偶尔招待文成来的亲戚朋友喝多了酒,才会用炫耀的语气埋怨林琅消费太高,要不是当年嫁给自己,不然哪来这么好的生活。
宋洲有时候也在这些饭局里。
他甚至没办法想象自己掀桌子。
有什么好撕破脸的呢,在座的各位,哪一个是干干净净的。
宋洲起初还能自洽,觉得自己不一样。感情里来来去去皆是过客,他至少付出过大量的金钱。
但那又是谁的钱呢?
宋宛成追根溯源,又是从多少个四川女人的劳动里压榨出那些钱,再在一条条幽谧的门缝里,攫取她们的爱欲之后,施舍回零星一点本来就属于她们的东西。
简直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剥削。
而如果宋洲从一开始,就把沾了泥的小汽车又捡起来,砸到宋宛成的脸上呢?
他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父亲。
他是不是就能拥有不同的命运。
“……所以我才执意要自己办个厂。嗯,像玩单机游戏,和我父亲一样选择同样的开头,我也想试一试,如果我也办个鞋厂,我和你的关系又是正大光明的,那整个故事的走向会不会和宋宛成的不一样,我一条命又能走到哪一步。”
雨声变小了。
门吱呀一声,不知受了什么外力,也开了。
贴着墙角抱膝蜷缩的宋洲看到了高云歌走近的腿和沾了湿泥与断草的鞋,他没有抬头,自顾自地忏悔:“但这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厂。”
浪漫情怀和罗曼蒂克的意义都是宋洲赋予的一厢情愿,将那些漂亮话拨云开雾,洛诗妮和麒麟湾里其他档口没什么两样,生产车间在山海市千千万万个鞋厂里也不出奇。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不想干了。”宋洲的语调平静,很难判断此时此刻说的是否还在气话,他一声叹息,“你跟错老板了。”
“要是真的有人再来给你传教,问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你提任何一个给你发过工资的老板的名字,哪怕只给他干了一天半天的临时,呵,都比我强呐。”
宋洲自嘲地笑了笑,猫着腰,灵巧地抬眼,看向高云歌。
他从未有过的乖巧。
像只没有秘密的小猫咪,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温驯。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高云歌了,高云歌甚至可以审判他,厌恶他的怯懦,他一个当老板的在伙计面前打退堂鼓,唾弃他的基因,他身上流着宋宛成一半的血。
轮到高云歌可以拿腔拿调地让他滚了。高云歌睥睨道:“跪下。”
宋洲:“?”
他不由又抬了抬下巴,一如既往地仰望。
黑夜里的忏悔室里光线昏暗,宋洲能辨认出高云歌的身体轮廓,但要想看清他的神情面色,属实有些勉强。
况且他的姿势太低,显得高云歌的身形更加庞大,黑影一般,将自己笼罩。他的声音低沉,极具平日里不曾有的压迫感,他说:“向我下跪。”
宋洲盯着高云歌若隐若现的脸,身体不受控制地舒展。
他双手贴在大腿上,往前一倾,以双膝并拢的姿势,跪在了高云歌身前。
他原本还是蔫了吧唧的样子,毫无生气,粘过细雨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和他的跪姿一样服帖。
“把衣服脱掉。”
宋洲双目圆睁,抬眉的表情都有些滑稽了。
但他不可能听错,高云歌就在他咫尺远近。他的大脑还在质疑高云歌的要求,手不听使唤地,缓缓拉开外套拉链。他就剩下里衣和裤子了,他握住腰带,惊讶于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种地方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他感受到了触碰。
像是抚摸毛发柔软的动物,高云歌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指尖舒展,又轻轻拍了拍。
“我对你而言也是个外地人。”高云歌的掌心停在宋洲的头顶,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我宽恕你了。”
宋洲亵神般抓住了高云歌的手。
腰带还松散地挂在裤子上,他站起了身。膝盖略微的僵硬让他有些踉跄,他终于和高云歌平视。
破败的拆迁废墟,冰冷的旧教堂,逼仄的祷告室里,碎了一半的花窗玻璃下,高云歌的吐息愈加混种和艰难,却还是坚持进行对他的洗礼:“其实应该是你被我cao的。”
你说你的父亲始终以上位者的姿态和外地人纠缠不清,那你想要彻底的反叛,就必须要将自己献祭。
但是你挑选的神明有一颗悲悯之心,不愿看见你受苦受难,很快就否定道:“还是算了吧,你会疼的。”
“我舍不得你疼,宋洲,”高云歌说,“我舍不得你再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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