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衡收回视线,难掩伤痛之色:“……本宫知晓了。”
为了明日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朝中事务,姬玉衡不得不强迫自己回到东宫休息。
又一日过去。
他下了朝,便回到东宫誊抄招魂经文,招魂的经文篇幅不长,他日日去听,不自觉地在心里背熟了,他想着,如果母妃听不到念经,那他就多烧些经文,这样说不定还能让母妃看到。
姬玉衡在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起初他的字迹工整端秀,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精心,唯恐自己写错了哪一笔,致使绮雪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越是写到后面,他的字就变得越凌乱、癫狂,每落下一笔,就是在他的心口凌迟一刀,反复提醒着他绮雪已经死了,而他们甚至找不回他的魂魄,也不清楚魂魄是不是正在某个地方受苦。
母妃会怨他们吗?他会不会痛恨他们的无能,竟然没能保护好他,害得他葬身火海之中?
姬玉衡心如刀绞,写到后来,眼中已有泪光闪烁,悲痛之下,他落在纸面上的每一笔都下笔极重,墨迹渗透纸背,在书案上留下浓黑的墨痕。
他誊抄了十数遍经文,写完的时候手抖得不像样子,不慎将毛笔摔了下去,在绒毯上溅了一串墨汁,如干涸的乌黑血迹。
姬玉衡发了会呆,整理好经文,来到了承露宫,他进去时,贺兰寂已经在灵堂待了多时。
他的伤势未愈,依然无法站立,白发素衣,坐在轮车上,垂落的袖口空荡荡的。他的眸中毫无光彩,明明面容依旧年轻俊美,却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散发着淡淡的死气。
“父皇。”
姬玉衡来到贺兰寂身边,向他轻轻行礼,来到轮车后,把他推到了灵柩前。
接着,姬玉衡点燃丧盆,一张张地烧掉手抄的经文,橙红的火光映在他们的眼底,却冷寂得没有丝毫温度,良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火焰吞噬着纸张,细密的灰烬在丧盆上方打着旋地浮动,蹦出些许火星,像极了那一天的火光。
贺兰寂闭上双眼。
“云期。”
他的声音很哑,浓烟熏坏了他的嗓子,他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
姬玉衡回应道:“儿臣在。”
“替朕摸一摸圆圆吧。”贺兰寂说。
他没有手,也站不起来,甚至无法抚摸棺木,姬玉衡满心悲苦,应声去了,将手掌覆盖在漆黑的棺木上。
掌下的触感冰冷而艰涩,这是最外层的椁,看似只是一口黑色大棺,实则表面刻着细密的花纹,揭开椁盖,里面又是一层棺木,这样重重叠叠足有七层,最里面摆放的是绮雪的衣冠和骨灰坛。
棺椁厚重,可是在生死面前,又显得那样轻薄,只是一方小小的棺木,就要承载着那样沉重的死亡和思念,彻底将他们分别隔绝,棺外是生者的世界,而棺中是死者的世界。
姬玉衡沿着花纹抚摸下去,棺木沾染了他的体温,又转瞬消散,依旧那么冰冷。
贺兰寂注视着他将棺椁完完整整地抚摸过一遍,开口说道:“朕醒来之后,看过你批阅的奏疏和呈文,你做得很好,看来朕的这个位子,也到了应该交给你的时候了。”
沉浸在悲伤中的姬玉衡错愕抬头:“父皇?”
“圆圆不在人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贺兰寂换了自称,语气平静:“我不想活下去,可我不能死,我这条命是圆圆救下来的,他一定希望我活下去,所以我会替圆圆好好活着。”
“既然圆圆热爱自由,我便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带着他的遗骨游历天下,直到我再也走不动了,我会写一封信让你接我和圆圆回宫,等到我死后,再将我们葬在一起。”
他顿了顿,望向姬玉衡的眼睛:“如果你想和圆圆合葬,也可以,无论怎样,别叫圆圆孤零零的,他很怕寂寞。”
姬玉衡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在对视的瞬间,他被贺兰寂复杂至极的眼神震撼了,最终他什么话也没有劝说,只是应道:“儿臣记下了。”
贺兰寂颔首:“回去吧,好好歇息,今晚我来守着圆圆。”
……
月明如水。
贺兰寂轻轻地依靠着棺木睡着了,道士们压低了诵经声,灵堂的气氛清净安谧。
对于贺兰寂而言,灵堂并不是一个恐怖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会觉得可怕呢,灵柩里躺着的是他最爱的人,他只想多陪一陪圆圆,再和他多说几句话。
突然,灵堂外传来了喧闹的动静。
虎啸如轰雷贯耳,响彻皇宫,守在外面的宫人仓皇地四散避开,硕大凶悍的白虎突兀地闯入了灵堂,雪白的皮毛结满红褐色的血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只是当它的目光触及到棺椁,原本凶恶的眼眸瞬间涌出了泪花,咆哮也变成了可怜的呜咽。
卫淮同样浑身浴血,从虎背上翻身而下,铠甲碰撞发出叮当的金石之声。
他的面孔被血污覆盖着,下巴长出胡茬,眼底布满了血丝,垂落的乱发被血污凝成了一缕一缕的,而他全身的血污都来自食人妖魔,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息。
才下战场,他就得知了绮雪死去的噩耗,甚至连脸都来不及擦拭,就从千里之外不眠不休地赶回了上京。
这一路上,他遇到了两次食人妖魔的魔潮,但时间不允许他绕路,他竟然硬生生地凭借一己之力杀穿了魔潮,从血肉横飞的尸山血海中行经而过,而且还因为来不及补充食水,他就生啖妖魔的血肉充饥解渴。
卫淮闯入灵堂,没有说只言片语,大步流星地走向灵柩,抬手便要推开棺盖。
“嘎……吱嘎……”
尽管棺盖还没有上钉,却也无比沉重,通常需要四个壮年男子合力搬动,但卫淮现在竟以单手推动了,而且推开的速度很快,等到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第一层棺盖推下去了。
“轰隆!”
棺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将地砖砸出了裂痕。
“大将军,快住手,您不能这么干啊!”
宫人们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卫淮,但卫淮连头都没回,只是随手将他们推开,这些宫人就摔了一片,凭他们的力量根本制不住已经在疯狂边缘的卫淮。
道士们见此情形,只留下两个人继续念经,其他人一起上前制止卫淮,他们奉谢殊之命,守护着绮雪的遗骨,说什么也不能让卫淮毁坏这具棺椁。
虽然谢殊迟迟没有为自己的妖身给出任何解释,以致云月观如今人心不稳,但谢殊在观中向来威望极高,即便暴露妖身,他的地位在短时间内也难以被撼动,绝大多数弟子依旧是信服他的,也一直遵从着他的命令。
他们阻拦卫淮毁棺,白虎就冲过来阻拦他们,它凶猛地张开虎口,与道士们缠斗在一起,道士们不愿伤它,尽量躲避它,但白虎没有那么多顾忌,一口咬住其中一人的大腿,把他的皮肉咬穿了。
“啊!”
这道士疼得惨叫出声,白虎一甩脑袋将他丢到一边,嘴里全都是血,又要扑过去咬人,而被丢出去的道士正好砸到供桌上,瓜果点心顿时散了满地,尖叫四起,灵堂里乱成了一团。
“够了!”
贺兰寂早就醒了,在混乱中已经被薛总管推到了一旁。
他的语气冰冷森然,警告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手,别再搅扰圆圆的清净了。卫淮,既然你想看,那朕就让你看个明白,但你动作轻些,别伤到圆圆。”
道士们面面相觑,犹豫着退了下去,其中两个将伤者抬走了,剩下的继续打坐诵经。
卫淮对所有的混乱充耳不闻,一层层地掀翻棺盖,足足掀了六层,而当他掀到最后一层时,他的动作骤然变得慢了下来,手掌搭在棺木上,迟迟没有动作。
明明他不顾一切地赶回上京就是为了见绮雪,他不信绮雪死了,所以他一定要看到绮雪的尸首。
可是当真相即将揭露时,他竟迟疑了,恐惧了,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在棺中看到某些他无法接受的东西,更无法直面绮雪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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