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贺兰寂缓缓开口,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对于他来说,回忆那天的情形实在太痛苦了,更何况卫淮还强逼着他回忆所有的细节,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残忍至极的事。
“在我看来,那只是个很平常的清晨,明日我和圆圆就要回宫了。”
“天气不是很好,下着细雨,气温很凉。圆圆还在睡觉,我起床穿衣,或许是穿衣的动作大了些,不慎惊醒了圆圆,圆圆便向我撒娇,要我抱抱他……”
卫淮听着,心中同样痛楚难当,他也知道绮雪喜欢睡懒觉,以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他晨起练武,而绮雪一般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起,他几乎不会打搅绮雪,看到那么漂亮可爱的睡颜,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舍不得吵醒他。
贺兰寂继续陈述:“我去书房和朝臣们商量政事,突然,整座宫殿地动山摇起来,书架倒塌了,堵住了出路,我担心圆圆出事,便心急如焚地搬动书架……”
“后来,行宫燃起了地火,明明下着雨,雨水却无法浇灭地火的火焰……”
“……”
贺兰寂讲得很慢,讲到后来他闯入着火的寝宫寻找绮雪,已是冷汗淋漓。
他几乎每说一段话,都要停下来大口地喘息一会,仿佛那股浓重的黑烟依然飘荡在空气中,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讲到绮雪因为吸了太多地气而流出血泪、双眼不能视物的时候,卫淮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对绮雪的心疼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
此时此刻,卫淮多么希望他能代替绮雪承受这份痛苦,倘若说他方才怨恨死去的人为什么不是贺兰寂,那他现在怨恨的就是他自己了。
为什么受苦的不是他?为什么死在火中的不是他?阿雪那么娇气,那么怕疼,为什么偏偏就是由阿雪来承受这份苦痛,难道他不能为阿雪承担吗?
假如这世上有什么一命换一命的法术,卫淮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命来换回绮雪。
死的人如果是他就好了,他区区贱命,死不足惜,可这世上爱着阿雪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上天就这么残忍,一定要将最珍贵的阿雪从他们的身边夺走?
“哈哈……哈哈哈……”
卫淮忽然笑了起来,在悲凉的笑声中,他的眼中涌出了热泪。
他笑的是他自己,因为他觉得他这辈子过得都是那么地可笑。
第一件可笑的事情是,在八岁那年,他曾经死过一回。
从前的他出身名门、地位高贵,享尽家中宠爱,又与九皇子贺兰寂是少时好友,因此被宠得性情顽劣、无法无天,是堪称混世魔王般的孩子。
有一次,他因为不肯好好念书,被父亲责罚,为了逃避管教,他偷偷地骑马出府,却被家仆们发现了,他们越是着急地在后面追他,他就挥鞭越狠,一直跑到了荒郊野岭。
说来也巧,当时正好有一批豢养的妖魔出逃在外,其中一部分就正好潜伏在这片荒山中,它们中的一头突然从树林中窜了出来,惊了他的马,他不慎摔落悬崖的潭水中,又被水中的妖魔一口吞入腹中,就这样被妖魔带入了潭底。
而这片水下,还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吞吃他的食人妖魔又被那东西吞了,他和食人妖魔一起被嚼得血肉狼藉,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腿骨碎了、肠子撕裂了,只有他的头颅还是完好的。
偏偏就是因为还有一颗完整的脑袋,他虽然死了,但是没彻底死,就这么奇异地在这东西的肚腹中活着,直到他的头颅可以自己动了,他忽然惊恐地意识到,他大概已经不是人了。
他慢慢地把那东西吃掉了。
一口一口,从它的肚子开始吃,将它吃没了。
而他也彻底变了样子,他重新长出了身体,却也长出了它的绿眼睛和丑陋的鳞片,他可以在水下呼吸了,破开它肚子的那日,他从潭底游了上去。
距离他摔下悬崖已经过去了很多时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唯独他的娘亲没有,她率领了一群家仆,夜以继日地在潭边寻找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可是当家仆们终于看到他的身影时,他们都恐惧地叫出了声,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爬上来的东西不可能是人。
他们拿起兵器驱逐他、恫吓他,甚至要砍杀他,依然只有娘亲相信他还是他,拉着他的手,将他领回了侯府。
可他确实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残忍、暴戾,甚至产生了吃人的欲。望,娘亲被逼无奈,将他关在地窖之中,锁了整整一年,一点点地教好他,才放他出来了。
锁住他的法器是一条脚镣,由谢殊所赐,也就是他后来用来锁住和囚禁阿雪的那条。
他说不清自己变成了哪种妖魔,因为那东西吃得太多太杂,未经消化的血肉黏在腹腔中,他后来也把它们全都吃了,融合了十数头妖魔的血肉,像个不伦不类的杂种。
从这天开始,他的父亲打从心底厌恶和畏惧他,不过成为妖魔也不是全无好处,他学会了妖术,并且能号令妖魔,率领着妖兽铁骑战无不胜,而全天下也唯有他才能率领这支铁骑。
这些年来,他在战场上杀生无数,也救人无数,立下了不世之功。
大雍的子民们深深地爱戴着他,为他立下生祠,赞美他是将星转世、武神下凡,而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变得忘乎所以、骄矜自满,狂妄地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直到他遇到了阿雪,才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力和挫败。
这就是第二件可笑的事情。
他自命不凡,拯救过那么多条性命,却救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这算不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和讽刺?他偏偏救不了自己最该救、也是最想救的那个人。
卫淮笑着笑着,笑声渐渐变成哭声,而后是长久的、无声的泪。
他捂着脸哭了很久,宣泄着自己的情绪,直到他突然产生了某个念头,霍然抬起头,眼珠蒙着一层光,锋锐凌厉得吓人。
他厉声质问云月观的弟子们:“我问你们,谢殊明明就守在皇陵,他日日卜算、检查地脉,难道他就没有提前算出地脉会暴动?没有发现任何不吉的凶兆吗?!”
卫淮的眸中泛起幽幽绿芒,白虎也从地上一跃而起,虎视眈眈着弟子们,弟子们被他们残暴的目光吓住了,期期艾艾地说:“我等不曾听过观主提起……”
卫淮寒声道:“那你们觉得,谢殊什么都没提前察觉到,这正常吗?”
“这……”弟子们吞吞吐吐,但迫于卫淮可怖的威压,他们还是摇着头说了实话,“不正常,观主理应能提前卜算出来的。”
“谢、殊……我饶不了他!”
极度的悲痛瞬间转变成极度的憎恨和暴怒,卫淮几乎咬碎了牙关,妖纹和鳞片突破皮肤,扭曲着生长出来,令他看起来甚是可怖:“他在哪儿?”
弟子缩了缩脖子:“就、就在观中。”
贺兰寂出言道:“不要找谢殊的麻烦,他正在为圆圆炼制临时的身体,若是圆圆的魂魄真的回来了,还需要这具临时的身体托身。”
卫淮憎恶道:“我可以等,等谢殊炼制出新的身体为止,在此之前我不会打扰他,但这笔血债我一定要找他算个明白!”
他招来白虎,翻身上去,用风驰电掣的速度离开了皇宫,如一颗流星般奔向苍山。
其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卫淮没有吐露实情,他并不完全是为了寻仇才上山找谢殊,这件事的确大有蹊跷,谢殊竟然没有卜算出地脉暴动,这分明极其不正常。
他了解谢殊这个人,尽管这老东西一身毛病、一无是处、迂腐腾腾、令人生厌,但他不会在关系到大雍和天子安危的大事上玩忽职守,更何况行宫里还住着阿雪,老东西绝不可能连阿雪的性命都不顾了。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外部的原因,导致谢殊的卜算失败了,而这个原因也许就和阿雪的死有所关联。
自然,也有极小的可能就是谢殊掉以轻心,才没有卜算出地脉暴动,如果真是这样,卫淮发誓,他一定要剥下谢殊的龙皮、敲碎他的龙骨,一寸寸地生吃了他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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