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忘性大,不好的东西就统统赶出脑子吧。
十七点点头,说我已经忘了。
……
贫民窟里的人都知道,西边废品站的西老头收养了个小孩,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都先紧着对方,怕自己出门时小崽子被人欺负,还给周围的邻居送礼让大家伙帮忙看着点。
浓妆艳抹的青姐倚着墙,接过老头递来的烟盒,风情万种地往上面印了个红色唇印,吃吃地笑,低低地嘲,你还能护他几年呢?不如送到我这里来端茶送水,上回看见那小崽子小脸可真白啊,长开之后一定更好看吧?
老头笑着装傻,离开时还说了声谢,后来直到被混混头子抓去配合绑架计划,小孩始终都保持着那副脏兮兮的泥猴模样。
街口杀猪的郑屠户放下手中杀猪刀,沾满油腥的手捏着老头的几百块钱塞进围裙,差点被人割了喉的嗓子嘶哑至极,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小孩却还要极力分辨对方口中的“出拳力道不对”“你是没吃饭吗?腿踢得比棉花都软”。
毫不留情地把小孩踹翻在地,郑屠户吐出一口唾沫星子,声音比鬼都可怕,等那老头死了,我就不教你了。
十七沉默着,什么都没有反驳,然而再度扑来时动作却带上了几分凄厉血性,某些恐怖狰狞的东西终于朝世界窥来一眼。
真讨厌,他低头掩去眼底暗淡神色。
人好像就是从学会说谎开始长大。
……
即便老头考虑了很多,但他终究只是一个收废品的老废物,有给他面子的,自然也有想看笑话的,正如一位名人所言,“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又一次被老头口中的“龟孙子”们闯入小屋劫掠欺凌,十七擦去嘴边血迹,并没有太大反应,他清楚,如果自己一直待在这个“最弱者”的位置,这种事情就永远不会结束。
黑眸沉沉,是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极致冷静。
他想着,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一劳永逸。
再次遇见那群比自己大出五六岁的孩子,十七没有停在原地而是转身就跑,这一跑却好似引起了这群欺凌者更大的兴趣,他们兴奋嚎叫着追赶在后,嘴里骂着各种从大人身上学来的腌臜话语。
十七不做理会,只偶尔回头确认这群人真的跟了上来,直到敏捷翻越过一个小型废品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后欺凌者们全都掉进了精心伪装的陷阱,坑底有不少坚硬物体,一群人很快就摔得惨叫连连。
小孩漠然地站在坑洞边缘,漠然地看着那些人愤怒跳脚,发现自己爬不出来后又逐渐变为惊恐求饶。
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人类啊,真的是有很多张面孔呢。
不顾身后欺凌者们的哀哀恳求,十七转身离开这个精心挑选出的偏僻之所。
天公作美,当夜下起了冷雨,瓢泼大雨侵袭着昏暗世界,躲在屋檐下的人尚且饥寒难耐,更别说暴露雨中会有多么痛苦。
手中书页久久没有翻动,在小孩第七次抬头望向窗外时老头终于回来了,那是他第一次在老头脸上看见如此严肃的神情,浑浊老眼于雷电交错中浮现洞察一切的清明。
老头沉默望着他,没有指责,没有诘问,只低低叹了一口气,十七啊,告诉我好吗?
他紧紧捏皱了手上的书本。
怎么处理的老头并没有对他多言,只是后来出门,曾经的欺凌者们一见到他就避如蛇蝎。
风雨摇曳的小屋里,一老一小相背无言,互不搭理,仿佛一场无声拉锯赛,先开口的就输了。
长夜渐深,就在老头用“八岁不到的孩子说什么'三观不三观'的”,“他一个人坑了那么多龟孙也挺厉害”,“泥人还有三分气性,我们小十七也是被欺负狠了”等等一系列话术劝好自己的时候,身旁忽然递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用稚嫩的字体写着:
【破烂之神啊,这个人好像生气了,你能不能帮我向他道歉? 】
看着看着,老头气乐了。
角落里,黑发小孩依旧是那副淡漠寡言的模样,只有捏皱的书角泄露出内心一丝紧张。
老头起身,佝偻着腰背,像那天捡回高烧不退的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脑袋,沟壑丛生的手掌带着光阴流逝的感伤,夜色悄然荡开低语,充满了惆怅难言的味道。
他说,十七啊,这个世界不算好,但答应我,努力做一个善良的人好吗?
至少不要以后想起来的时候,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第73章
没有开灯,席昭闲闲倚靠在隔离宿舍窗边,整个人都被柔软的黑暗包裹着,这场雨落到半夜才堪堪显露疲态,越发衬出他讲述语调的慵懒。
路骁顺着黑眸目光望去,只见街边一团团灯火漂浮在水洼之上,像是夜里游荡无依的鬼魂。
故事讲了大半, 两人都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破烂之神……有听到大家的愿望吗……”
耳边飘来沙哑又小心的询问, 席昭自窗外收回视线,暗里的表情难以看个分明。
他想了想:
“可能许愿的时候,神明刚好在睡觉吧。”
所以给了人间一个过于寒凉的秋天。
……
一场冷雨入秋,老头的身体越来越差,起初还只是咳嗽,后来躺在破旧的纸板床上连下地都成了难题,十七试图替他请医生过来,老头笑着摆摆手说“不必了”。
雨水浸透地面落叶,空气中因此散发出一种极为凄幽冷寂的味道,像是发酵,又像是腐烂。小破屋子四面漏风,即便十七努力填补那些缝隙,这种味道依旧会混着寒风呜呜挤进屋内,然后泛起阵阵有毒的涟漪。
他感到难以呼吸。
凝望着身躯佝偻的人,小孩不太理解,这个总是滑稽大笑的老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瘦弱了?如同一株被晒干的植物,水分蒸发,根系枯萎,只留下萎缩的躯壳,明明前不久这个人还说要带他去更远的地方走走,要让他知道贫民窟并不是世界的全部。
咳嗽声更重,几乎要把嗓子咳碎,十七冷静地倒来温水,学着贫民窟大人们做法轻轻替老头顺气。
他没有慌乱、哭泣或者流露出半点无措,从容镇定得完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刚被老头捡回来时还会用沉默遮掩紧张,如今这种情绪已经很少出现在他身上。
那么,获得这种“成熟”的代价是什么呢?老头虚弱地想着,是剥夺这个年龄本该拥有的天真与欢笑。
想要抬手像过往一样拍拍小孩的脑袋,可老头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都无法抚平小孩衣领上的褶皱,只能低低咳笑着,十七啊,天黑了吗?
小孩点亮台灯把光源往床塌的方向推了推,摇头说“还没有”。
暖煦灯火照亮老头脸上的沟壑,十七忽然生出许多被割伤的疼痛。
这个人真是狡猾啊,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铺垫这场别离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我们十七可以一个人待在这里吗”,“也许今天我就不回来了“,乃至于每次出门前的一声“再见”,都是通向死亡的台阶。
老头说,恐惧死亡是正常的,因为我们不舍,不想失去,想多拥抱一刻,可是小十七啊,“死亡”本质也只是一种自然规律罢了。
一个很老很老的爷爷也说过……
——比你还要老吗?
对,比我还要老得多得多得多,这个很老很老的爷爷说,每个人最开始都是没有生命的,不具备形体也没有气息。恍惚间经过变化才有了形气与生命,“死亡”不过是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像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样,处于自然万物的正常变化而已。 *
不要难过,我亲爱的小朋友,地球是圆的,生命也是圆的,兜兜转转,循环往复,我们又会重新遇见……
说着说着,老头睡得越来越少,“痛苦”起初只是浅浅的瘙痒,随后蔓延至残喘的每一个小时,比起立即死亡,等待对方来临的过程好像更为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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