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怜悯,看不到同情,看不到憎恶或快意。
只有一片沉静,一片如同高天般漠然的平静。像是俯视大地的天道,视众生起落如草木枯荣。
他的存在,就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凌虚道君内心最深处的空虚与卑微。
这一刻,凌虚道君,汲汲营营一生,算计苍生,布局天下,自以为掌控棋局的执棋人。
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那句谶言的真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和他筹谋的一切,终究不过是这天地棋局上,一颗无足轻重的弃子。
随后,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仙盟之主,昔日高坐苍梧之巅的道君,就此陨落。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不——有声音传来,是摩擦与蠕动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沈琅眼睫微动,转头望去,视线落向原简方才所在的位置。
被卢西安诺随手炸成漫天碎末的原简没有留下尸体。一片狼藉中,黑红色的碎块与肉泥混合物正缓慢蠕动、聚集,试图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而在这团模糊的血肉之中,有丝丝缕缕,极其微弱的金色光芒在血肉中游走,强行维持生机,将已死的躯体硬生生地拉回来,并驱动着它们重新凝聚,缓慢重组成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的形状。
“呃……啊……好疼……”
不成调的呻吟从那团蠕动的血肉中挤出,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哭腔和无法忍受的痛苦。
“……沈大哥……杀了我……求你,让我死吧……”
但紧接着,那声音却骤然一变,夹杂着极端的疯狂与扭曲的执念,一并喷涌而出。
“不……我不想死……我死不了……我不甘心……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只有我……只有我还能陪着你……沈琅……你只能是我的……我的……”
血肉蠕动的速度陡然加快,像是被这个执念所驱动,那些碎片硬生生拼凑出一只畸形的手臂,带着粘稠的黑血和撕裂的筋络,颤颤巍巍地伸向沈琅,死死扣住了他的脚踝。
沈琅垂下眸,目光落在那只不成形的手上,又落在那团努力试图拼凑出五官的“头颅”上。
他眸色依旧平静,没有排斥或厌恶,只是静静地注视了片刻。
然后,他蹲下身,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温柔抚摸上了那团还在不断冒着血泡,蠕动变形的“头颅”。
指腹的触感冰冷又黏腻的,凹凸不平,还能感受到细碎骨片的扎入手间。
但他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近乎慈悲的温柔。
这一触碰,仿佛点燃了原简混乱意识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情感。
那团血肉上尚未成型的眼眶位置,渗出两行浑浊浓稠的血泪。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悲哀。
低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血泡破裂的奇怪声响。
“呜……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我也……我也有那个力量……金色的……跟哥哥一样的……”
血泪滚落的速度更快了,仿佛连带着将他仅剩的生命力都一并倾泻而出。
“为什么……成为‘源’的……是哥哥……不是我……”
“明明……明明我才是……最先发现你的那个人……”
支离破碎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他残存的意识中闪回。那些美好的、温馨的,痛苦的、怨恨的岁月,最终都化作泡影。
临了,他什么也没有。
“沈大哥……如果……如果我早出生几年……如果我不是那么弱小……那一天,留下来陪在你身边的人……会不会……会不会就是我?”
“……小简。”
温柔的嗓音响起,像是黑夜里的一抹微光穿透了原简那混沌痛苦的意识。
沈琅的手掌停留在那团血肉之上,掌心的温度让他战栗。
“这些年,你受苦了。”
原简的血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声音变得更急促,夹杂着哽咽与笑意,像是终于抓住了一点久违的慰藉。
“我以为……你早就不记得……我和哥哥……我们都不重要……尤其是我……”
“你重要。”沈琅语气坚定,“那天若不是你们兄弟,我恐怕早已死在山林。你熬的那碗汤,救了我的命。小简,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原简似乎被这句话镇住了,那团模糊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没有怨,没有恨,有的只是久违的清澈,就像当初那个村子里的少年。
“沈大哥……我做错了很多……变成这样……对不起……可我没办法……”
原简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眼中最后的光也逐渐黯淡。
“我只是想……想跟你在一起……哪怕……哪怕我变成这样……你会不会……会不会喜欢我了……”
沈琅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那日我与你哥哥离开,承诺过会回来。我食言了,对不起,小简,这不是你的错。”
血肉中的那只眼球猛地一亮,被这句话点燃了最后一丝生气。原简声音发颤,有些不敢相信。
“沈大哥……你……你不怪我吗……我……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变成了怪物……你……”
“我没资格责怪你。”沈琅声音平稳,低沉温和,“因我的缘故,让你走到这一步。这些罪孽,归根结底,是我的因果。”
原简的声音哽住,费力地抬起另一只尚未完全成形的手臂,试图抓住沈琅的手腕。
“别……别这么说……沈大哥……是我……是我自己……我没用……我……”
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丝丝缕缕的金光从那破碎不堪的血肉中溢出,缓缓流向沈琅,缠绕着他的手臂。
“沈大哥……我……把我最后的力量给你……这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原简体内残存的万相本源之力,最终化为了一柄通体金光流转的剑。
剑身细长,纹路如星辰汇聚,明亮而清澈。
剑柄上,隐约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是原简最后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他的头颅努力向沈琅靠近,最后轻轻靠在沈琅的膝盖上,就像八年前那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蜷缩在他最信任的人身边。
血肉彻底停止了蠕动,那团黑红色的残骸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彻底散落在沈琅怀中,化作一滩黑红残渣。
原简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那柄金色长剑静静悬浮在沈琅身边,剑身映出他冷峻的侧脸,无言陪伴着他。
沈琅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剑身上,指腹轻轻划过冰凉的剑刃。金光随之一颤,回应他的触碰。
“走吧。”他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这一程,我带着你。”
第198章
剑身发出一声轻微的鸣响, 像是一声无言的叹息。
沈琅垂眸,黑发半遮住他的脸,投下淡淡阴影, 那双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剑身, 似乎在追忆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言。
大殿的尽头,微凉的风穿过破败的石墙, 带着腥冷的气息,拂过沈琅的衣角, 拂过那摊再无声息的血肉残渣。
风声低鸣,如泣如诉, 仿佛是在替逝者送上最后的告别。
沈琅起身,掌中那柄金色长剑缓缓分解,化作缕缕金丝, 轻柔地缠绕上他的手臂,尚有一丝余温残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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