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寄宁仰头望着他。
“这里,”孟初指了指,“你没打钩。”
他手指所在的地方,是很普通的一行字:是否有过犯罪记录。
“打个钩就填完了。”
孟寄宁的目光垂落下来,握着笔的手攥出了青筋,却迟迟不动。
孟初皱起眉,随即僵住了。就在这一瞬间,如同有闪电在脑中炸开,他明白了一切。
过去一年的失联,打不通的电话,没能来参加婚礼的缘由。
“怎么了?”孟初盯着他,忽然感到浑身发冷,“这有什么难的?”
孟寄宁把笔放下,笔滚落着摔到瓷砖上。他低下头,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这声音尖利地刺进孟初的耳膜。
孟初猛地走过来,抓住弟弟的肩膀。他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事实让他耳畔响起巨大的轰鸣。
“最近你为什么不回家?”他感觉心脏像重锤一样下坠,“你为什么辞职?爸住院的时候,你到底在哪?”
孟寄宁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孟初想发疯。这人不是一向伶牙俐齿得很吗?说话啊!
“你在看守所,”孟初盯着他,“是不是?”
终于,像是接受了死刑宣判,孟寄宁的头垂得更低,浑身瘫软下来:“是。”
孟初一口气堵在心里,胸口闷得下一秒就要爆炸一样。
“为什么……”孟初脑内一片混沌,“怎么会……”
孟寄宁缓缓抱住头。
说出了第一句话,接下来的承认就容易许多。
“你认识仲文楚吗?”孟寄宁的声音有些飘忽,“他是科信的董事。”
孟寄宁是在一个慈善晚宴后遇见他的。仲文楚在私募界出了名地难接触,为了在同期拔得头筹,他决定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开始对这位二代穷追不舍,旁敲侧击。
毫不意外地,他将他变成了自己的客户,后来也变成了男朋友。
刚开始他们过得很幸福,但没过多久,对方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不断干涉他的生活和工作,好像他跟客户多说两句话,就是在调情,周末见一面,就有出轨的危险。
两人大吵了一架,后来,对方明面上不再提出荒唐的指控,可他总觉得,自己的手机、车子,都被安装了监控,随时随地处于对方的注视当中。
他提出分手,仲文楚的神色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你最好愿意自己回来。”
他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
对方望了他一眼,那目光让他毛骨悚然。
短短几天,他就明白了那目光的含义。
有人举报他通过虚假交易,骗取客户资金,他对此一笑置之,没想到,警方果真搜集到了相关证据。
资金名义上是投入了一个Pre-IPO项目,最后其实转入了一个空壳公司。
这个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是他。
被逮捕后,孟寄宁在看守所度过了一段时间。他对着灰白的墙壁,将事情经过反刍了千万遍,认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如果这是个局,那仲文楚早就在谋划了。那个空壳公司是他们热恋时期创办的,他当时不知道怎么了,头脑昏昏沉沉的就签了字。而那个Pre-IPO项目的负责人,他的朋友,声称他是骗取资金的主犯。
仲文楚一开始就在挖坑,等自己不知不觉走进去。
孟寄宁望着看守所的栅栏,望着周围面色不善的疑犯,抱着自己,感到浑身发冷。
之后,律师会见,他坐在钢化玻璃前,听对方解释法律条款,感到难以置信:“赔偿全部损失,取得被害人的谅解书?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求别人谅解?!”
律师叹了口气:“金额已经属于特别巨大了,要想减刑,这两件事是必须的。”
“我上哪去找那么多钱!”
律师望着孟寄宁,犹豫了好一会儿,说:“有位仲先生的助理找到我,说他愿意帮你出。”
孟寄宁的脸先是变得惨白,而后涨成暴怒的红色。“我就算去卖器官,”他死死咬着牙关,“也不要他的钱。”
“我们还是冷静一点,”律师说,“你父亲生病住院了,你家里人急着联系你。”
孟寄宁霍然站了起来,后面的狱警发出警告。
他的手机作为证物被收缴了,不过,为了防止亲人起疑,他让律师登陆了他的社交账号,替他回复一些必要的消息。
“别担心,是腰椎手术,已经成功了,但你哥哥很想跟你说话。”
孟寄宁攥着拳头,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疯。
“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律师问。
孟寄宁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愤怒。过了一会儿,他才能说出话来:“就说我工作忙,没时间,之后再回去看他。”
律师说:“好。”
孟寄宁望着他,胸口隐隐作痛。“他说会出钱……有什么条件?”
随着故事推进,孟寄宁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终于撕开了这一年的真相。
他的工作能力没有那么强,他连这么简单的圈套都看不出来。
他根本不是主动辞职,追求梦想,他是再也回不了金融圈了,谁会雇佣一个侵吞客户资金的人?
他选择那个破烂的酒吧唱歌,也不是安贫乐道,是他只能去那种地方。
稍微正规一点的公司,都不会聘用一个有犯罪记录的人。
做有名的歌手?这种事只是说说罢了,只要仲文楚把他有前科的事爆出来,他马上就名声扫地,还出名?
他引以为傲的资历、人脉,现在一钱不值,他的人生毁了,他的前途毁了,他的梦想毁了,他只能做一个在夹缝中挣扎的人。
他一点也不潇洒,他厌恶那个逼仄的出租屋,厌恶现在的自己,他每天都喝酒,不喝到酩酊大醉,他就睡不着。
他叙述着这一切,就像再度剥开还未愈合的伤口。
孟初一直沉默着,直到尾声,才忽然开口。
“你怎么能这样?”孟初说。
这声音像是上紧的发条,无数种情绪搅在一起。
孟寄宁愣了愣,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所指:“我……”
孟初猛地站起来。“你怎么能这样?”他盯着弟弟,“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告诉家里?什么都不告诉我?”
孟寄宁张了张嘴。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个人扛着?!”
“我……”孟寄宁说,“我不好意思麻烦你……”
经过那样的童年,那么多过去,他好像没资格向哥哥寻求帮助,而且是这么大的帮助。
“不好意思?”孟初的手紧紧攥着,“不好意思?从小到大,你干什么事都理直气壮的,现在不好意思了?!”
“你不认识仲文楚,”孟寄宁说,“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当时不告诉我就算了,你都来林城了,我们见了这么多次面,为什么还是不说?”
孟寄宁望着他,那眼神好像在告诉他,现在的情景就是答案。
他的哥哥,一个给自己找各种借口的滥好人,就连看到不喜欢的人痛苦,也会痛苦。
“其实……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孟寄宁说。
即使他说了这么荒诞的梦想,哥哥依然支持他,即使他没有求助,哥哥依旧上门照顾他。
孟初不知道,在他把台灯递给孟寄宁的一刻,对方获得了多大的救赎。
他什么都没有了,但他还有家人。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他求而不得的和解,在他陷入谷底的一刻,他居然得到了。
不问理由,不求回报,对方就伸出了那只手。
他望着孟初,这是他最近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一束光亮。如果不是那些时不时的探访和礼物,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现在。
他想拉住孟初,可对方却蹲了下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击垮了。
“你怎么能骗我?”他质问孟寄宁,“你怎么能装得这么潇洒?为了瞒住我,你还编出什么圣经故事,什么成为你自己……你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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