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文楚沉静地喝了一口水,没什么反应。
“他说,那孩子额角有一道疤。”
仲文楚放杯子的手顿住了,抬头望着他。
“那天是上学的日子,”付关山说,“据我所知,你那时候住在东城,离永安街有几十公里,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仲文楚收回手,坐直身子:“社会实践。”
付关山盯着他,两人的目光对撞了,可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半晌,付关山继续说:“我忽然觉得,我一直都错了,我总是问事故当天发生了什么,但也许,早在那之前,事情就开始了。”
仲文楚保持着沉默。
付关山缓缓站起来:“你是不是之前就来过我们家?”
仲文楚不答。
“你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跟踪我们?”
仍然是寂静。
付关山一跨步走到仲文楚身前,揪住对方的衣领:“我弟弟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仲文楚终于做出了回应。他一把抓住付关山的手腕,从自己衣服上扯下来:“别胡说。”
“你担心什么?你当年才十岁,什么法律后果也不用承担……我说过了,我只要一个答案,这件事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十八年,每一个晚上我都要把前因后果过一遍,每一天我都在想真相是什么。你给我一个答案,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疯了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仲文楚忽然握紧拳头,往前挥去,付关山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冲上来回击。仲文楚避过他的肘击,迅速起身,一个侧踢踹向他的小腹。
木桌在打斗中翻倒了,陶瓷杯子摔下来,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秘书和助理闻声跑进来,看到屋内缠斗的两人,惊愕万分。
警卫来拉开了付关山,两个人都头发散乱,神情狼狈,额角还有撞到墙壁的青紫,实在不像是有声望、有地位的社会人士。
付关山望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这事没完”,转身离开了。
秘书问要不要拿医药箱,仲文楚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保洁要来收拾,也被他遣走了。
偌大的房间只剩他一个人。落地窗明亮宽阔,映着城市的车水马龙,站在这里,好像能俯瞰众生一样。
仲文楚把手按在玻璃上,破损的指关节传来阵阵疼痛。
这一切是他挣来的。尽管他是踩在上一代人的肩膀上得到了它,但这一切是他挣来的。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属于这个家。父亲另外有个家庭,那个家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叫他父亲,让他开家长会,让他来运动会加油。
而他和他母亲,他们这个冷清的小家,只能在公司事务不繁忙的时候、另一个家庭不需要的时候,得到漏下来的那一点关注。
他有父亲,也只能当没有,小时候,他时常因为这件事被嘲笑。他问母亲,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地跟同学介绍父亲,母亲总说快了。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什么改变也没有。
他想,父亲是不喜欢他吗?或者是不喜欢这个家吗?
他问母亲,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孩子,母亲想了想,说:“成绩好的吧。”
她是科信的员工,时常听到同事说,仲渊跟合作伙伴炫耀小儿子聪明。
于是他开始拼命学习,努力向家长眼中的完美孩子靠近。
可是,即便他考到第一名了,即便他成为了老师眼中的模范生,事情也没有什么改变。
父母依然是聚少离多,他仍然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父亲。
逐渐地,他开始对那个抢走父亲的家产生好奇。那个父亲更喜欢的、更愿意陪伴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时常跑去永安街,观察那个家。
一放学,他就坐公交地铁去那里,耗时不短,不过没关系,母亲本来也很晚才回家。
他观察他们在公园散步,观察他们在健身器材上嬉笑打闹,观察他们一起去超市、下馆子。
那天,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看着熟悉的母子走近,赶紧回头隐入公园的树林。他刚想离开,却被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
“你迷路了吗?”
他转过头,感到脊背上的汗毛微微竖起。是那个小儿子。
“我在公园里看到你好几次了,”仲文齐往四周望了望,“你老在树林里做什么?”
仲文齐的语气很天真——是啊,有父母爱护的孩子,怎么能不天真呢?
这情景看起来是个死局,可是,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谎言。“挖蚯蚓,”他说,“做实验。”
意料之中,仲文齐的眼睛亮了。“我也喜欢做实验,”他说,“我还养过蝌蚪,看它们怎么变成青蛙的,你养过吗?”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说:“养过,很有意思。”
“就是啊,”仲文齐兴高采烈地说,“蚯蚓钻洞的样子也很有趣。”
仲文齐觉得很开心。学校里,大家都不理解他为什么鼓弄这些东西,那些蠕动的虫子哪有打排球、折飞机好玩。他难得碰到一个跟自己有相同爱好的人。“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做实验啊。”
他评估了一会儿对方的神情,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好啊。”
“我叫仲文齐,”对方问,“你叫什么?”
他胡乱编了一个名字。
“你可以来我家,”仲文齐兴致勃勃地说,“我妈妈很欢迎我带同学回去的。”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计划。他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以后他会去实现它。“不,”他说,“我的事,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仲文齐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他的样子很为难。“我是偷跑出来的,”他慢吞吞地说,“我爸爸要是知道了……会打我。”
仲文齐惊愕了一瞬,似乎看到了帽檐下隐约的疤痕,顿时又愤怒又同情:“你爸爸怎么能这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对方的猜想,他垂下眼睛:“你保证?不保证我就不来了。”
仲文齐连忙说:“我保证。”
“那好,”他说,“后天我要是能出来,就在这里见。”
“好的,”仲文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我七点在这里等你?”
“行。”他说着望向那只表。一开始他就看到它了,那是一只漂亮的蓝色卡带手表,他在电视广告上见过。
仲文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晃了晃手腕:“这是我上次考第一名的时候,爸爸送给我的。”
天色渐暗,树荫掩盖了他脸上的表情。
忽然,一个女声远远地传过来,声音满是焦急。“哎呀,妈妈叫我回去了,那后天见?”仲文齐朝他挥了挥手,“我带黄豆和纸来,我们一起种豆芽。”
他也挥了挥手,并没有那么雀跃。
他坐公交回到家,不出意外,屋子仍然是黑暗的。
他看着死寂的客厅,冰冷的餐桌,桌上压着几张钞票,一张便签,让他自己买点东西吃。
母亲不在,父亲当然不在。
他把手按在钞票上,寒意透过皱巴巴的纸片,传到他身上。
他转过头,侧脸映在灰暗的玻璃上,额角那道疤就像一条爬行的蜈蚣。
很小的时候,有次他独自在家,想去够橱柜里的糖,却把一个盆景晃了下来。陶瓷边缘砸在额头上,砸出一道口子,缝了好几针。
他抬起手,按在那条疤上。每次感受到那凸起的瘢痕,就仿佛在心脏上划开一条裂缝,脓血汩汩涌出。
那个家的母亲是那样慈爱,那个家的兄弟是那样和谐。
为什么他得不到这一切?为什么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做一个窥伺者?
他明明……跟仲文齐那么相像。
对方跟他有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父亲,甚至一样聪明,就像他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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