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面,章言礼抱了我一会儿,他的额头放在我的脑袋上,双手松松地落在我的肩膀上,他说我好像一朵胖蘑菇,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
他说他其实真的有一个弟弟,叫章宝。
章宝从小跟着他,吃不饱饭,身体差。有一回下大雨,家里漏雨,章宝受凉发烧。
“我把宝宝送到医院,可是我没钱,医生不收。我只好把宝宝背回来。我听大人说,发烧多喝水就会好。我给他烧热水,喂他喝。他小小的肚子都喝水喝圆了。过了两天,宝宝死了。”章言礼平静地说。
后来,章言礼真的把我当成他弟弟了。他对我好,给我买很多吃的,从不让我饿肚子,他不让我偷东西,给我缴学费,帮我开家长会。
我们第一次做,是在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在墙皮发霉的宾馆里接吻,在初窥燥热的海城四月里相拥。
我吞掉章言礼身体里的东西,像吞掉不属于我的呼吸。
四月在初夏里尖叫,心脏仿佛坐起了过山车,属于我和章言礼的游乐园开放了长达四个小时。
我爱他,像飞鸟爱上高山,一遍一遍争取高山的永久驻留权。
我的眼泪流淌到章言礼的胸口上,他抬起手,很困惑地问我:“为什么要哭?不是都如你意了吗?”
我一遍一遍地顶撞他:“不够,我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章言礼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他咬着牙,很艰难地从牙缝里泄出一道笑声:“宝宝,你太贪心了。”
“我不是章宝。”
“嗯,我知道。”
我吻着他左耳上的黑色耳钉:“宝宝,给我也打一个耳洞吧,分我一个情侣款的耳钉的。”
“嗯。”
“你爱我吗?”
“不爱能让你上吗?”
“可我远比你爱我的程度,要爱得多得多。”
后来是我先不想让他当我哥哥的。
第2章
1.我有哥哥了
夏天傍晚的网吧,热得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好像蒸笼里的发酵馒头。我蹲在门口,把坏掉的那只左腿伸出去,馒头一个个从网吧里走出来,灰色的香烟袅袅不断。
苟全骑着自行车路过。他看见我,把车停在路边,嘴里啧啧啧地叫着,像是小狗舔舌头,嘴里还咬着骨头渣滓,吐字含糊不清,却带着一股兴冲冲的劲儿。
“唐小西,又来网吧等你哥呢?”苟全走过来,拿走我的书包。
奥特曼书包上的奥特曼都掉色了。我站起来去抢,苟全把我的书包举起来,丢到他的车筐里,然后骑上车,扬长而去。苟全住在我家隔壁,他爸爸和我姥爷是棋牌搭子,他喜欢到我家来蹭吃蹭喝,霸占我的床睡觉。
我不讨厌苟全,因为我知道,我会在我家里看见我被抢走的书包,还有我被苟全拿去抄完后的数学、英语练习册。
晚上七点。天气凉下去,蚊子围着网吧橘黄色的灯牌在打转。章言礼骑着摩托车姗姗来迟。黄毛摘下头盔,先一步指着我,对章言礼说:“章言礼,是你弟。”
章言礼拍了他的肩膀,走过来。他先到香樟树下,从兜里摸了几张纸币出来。手沾了口水,数了一遍钱。
“给你,拿去花。别来找我了。”章言礼把钱递给我。
一共二十三块五毛。
皱皱巴巴的钱,握在手上,跟握着一朵花儿一样。章言礼把花儿给抻开,塞到我手上:“拿着,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又不要了,装什么装?”
上个星期,我在网吧里偷了章言礼二十块钱。被他捉到。他把我拉到巷子里,进行批评教育。他是惯偷,我是初次犯案的小偷。惯偷教育小偷,以后不准再偷东西,会坐牢的。
这怎么想,都觉得好笑。
我在家里晒衣服时,和姥爷说起章言礼。姥爷一边修理他的小板凳,一边和我说,不准和章言礼走得近。
香樟树下,影子像是一张网,章言礼从网里走出来。我推开他的手,生气地说:“我不要你的钱,我有吃的了。”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那你等我干什么?为了认我当哥哥?”
我嗯一声。
黄毛在旁边笑出来:“竟然真的有胆大的小孩儿敢认你当哥。”
章言礼挥挥手,让他先进网吧。他没有跟着黄毛一起笑我,我挺开心的。
章言礼把零钱放到我的兜帽:“拿着吧,买点吃的。别觉得我威风,我都是假威风。”
那天我收获了二十三块五毛。我小心地把那几张皱巴巴的钱夹进旧书里。那是一本叫《金色梦乡》的书,我从没看过。是爸爸的书。
晚上八点半,章卉跟着二叔来我家。章卉是章言礼的姑妈,她在和我二叔拍拖。姥爷为了等他俩,把饭点延迟到八点半。二叔带着章卉上门,饿着的姥爷没有一点好脾气。
我的肚子咕咕叫,只好去厨房里偷了点儿白糖。我把白糖抹在手掌心上,一点点舔。厨房小得像是个茧房,我和姥爷在这个小小的茧房里蛄蛹,我矮矮的,姥爷也矮矮的。
二叔在饭桌上,跟姥爷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二叔想要把姥爷住的这栋房子卖了。他们在客厅里吵。章卉阿姨拿着她的小皮包,就要走。我去送她。
到院子门口,我问她:“卉卉阿姨,你知道章言礼的手机号码吗?”
“知道啊,你要他的号码干嘛?他欺负你啦?”章卉低下头,端详着我身上有没有伤口。
“我想要和他打电话。”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章卉说:“他人那么坏,我都管不了他,听说他跟你们学校初中的男生还约过架。你不怕他吗?”
我有点儿局促:“不怕。”
“我们小西真是勇敢的孩子。”章卉阿姨说。
我如愿地得到了章言礼的电话号码。一串黑色的阿拉伯数字,像是小豆芽一样长在纸条上。
我关上门。咯吱一声。然后拖着有点跛的左腿,拿着誊抄了章言礼电话号码的纸条,跑到家附近的一座公共电话亭。我花了一块硬币,拨打章言礼的电话号码。
盛夏夜,蚊子藏在三角梅下,三角梅藏在路灯下,路灯藏在赶路人的眼里。我左脚和右脚交替着摩擦,一边跳,一边打蚊子,再一边等着电话被接通。
“喂。”章言礼问,“谁啊?大晚上打电话。”
我细声细气:“是我呐哥哥。”
章言礼轻笑一声:“再喊我哥,信不信我揍你。”
“哥哥。”我喊。
章言礼或许还在网吧打游戏。他那边好吵。嗡嗡的声音,吵得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喊了章言礼十一遍哥哥,章言礼答应了两次。
睡觉前,我看了一眼《金色梦乡》。白色的纸张,像月光的颜色。夹了纸币的那一页,有一句话是“我三岁零三百三十九个月”。我把我的年纪换算了一下,我是三岁零六十四个月,章言礼是三岁零一百五十六个月。
章言礼是唐小西的哥哥,从年纪上来说,确实如此。
苟全第二天骑车到我家楼下。他让我坐他车去学校。我背着书包,不坐他的车。
“你不坐车,自己走着去啊?迟到了怎么办?”苟全一边骑着他的小驴车,一边喊我。自行车吭哧吭哧的零件一直在叫唤。
拐过弯,到街上。肮脏的小巷子变得焕然一新,好像两个世界通过这个丁字口衔接起来。左边是包子铺。章言礼的摩托车停在那里。我走得越来越快,跛着的腿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苟全在后面喊:“唐小西你不要命了?你去搞章言礼的车干嘛?”
章言礼闻声看过来。
我两只手两只脚,像一个壁虎一样,企图爬上他的摩托车。章言礼手肘支在桌子上。他桌子上还有两屉包子和两碗豆浆。黄毛在店里跟老板娘要豆腐脑。
我终于爬上摩托车。我和章言礼对视,我骄傲地昂起头,喊他:“哥哥,你能不能开车送我去学校?我有钱,我给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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