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肆!”这话有些大不敬了,沈永和愤怒地一拍桌案,“翻案可不是你空口无凭就能翻的,你可有证据?”
贺时序抬头,满脸义无反顾的决绝:“臣无证据,可臣愿以性命做担保,若谋逆一事并无蹊跷,臣愿领一死!”
沈明烛缓缓张大了嘴巴:“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回来路上沉默寡言的贺时序一到长安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不是,你是听不到我说话吗?我说我不无辜!我认罪!”
站在他旁边的燕驰野忽然往前一步,撩开衣摆一同跪在贺时序身边。
他字字铿锵:“臣也愿意,若不能证明殿下之清白,臣与贺太医同死。”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已经认定了沈明烛无罪,如果不能找到证据还沈明烛清白,他宁可死。
沈明烛:“……”
沈明烛面无表情:“我不清白。”
“陛下,他们俩喝多了,我带他们下去醒酒。”没等沈永和同意,沈明烛上前一手抓住一人的后领,转身拖着就走。
他好像从来都没守过所谓的君臣尊卑,对待沈永和永远从容不迫、不卑不亢,连礼节都不正式。
偏偏这几次见面要么是他帮了沈永和,要么是沈永和有求于他,让沈永和连责怪都没有理由。
应该感谢沈明烛的退让吗?
沈永和没有阻拦,任由他们走出大殿。宽大的龙袍下,手掌早已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嵌入掌心。
不,有什么好感谢的呢?
他若死在百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
沈明烛拉着两人回到含章宫。
他离开了两月,与他走前相比,宫内的变化不小。那些荒凉破败一扫而空,慢慢也有了点人气。
而最让他惊喜的是,他清理出来还未来得及种植的那块地居然已经一片嫩绿。
沈明烛不大能分辨出这是什么菜,但绿油油的颜色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两个看家的小太监察觉到动静出来。
他们不知道沈明烛已经回来,听到声音心里还有些惶恐,及至看到人才欢喜起来:“见过公子。”
自被沈永和说过之后,他们便改口不称“殿下”了。
“你们好厉害。”沈明烛赞叹,他自然地伸手在燕驰野兜里掏了掏,拿出两锭银子塞到他们手里,“你们好会种地,以后这块地就拜托你们啦。”
他目光澄澈,语气恳切,字字都真诚。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没犹豫太久就收了下来,“谢公子赏。”
“不是赏。”沈明烛认真道:“这是你们应得的,会种地的人都了不起。”
他眉眼弯弯:“我还不会,可以教教我吗?”
他好像全然忘记了早朝时的事,气势汹汹把贺时序、燕驰野两人拉了出来,而今却不曾有表示。
贺时序喃喃地唤他:“殿下……”
这是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三日覆灭百越的天骄啊,怎么可以和太监学种菜?他不该沾染烟土,他就该永立云端。
沈明烛皱了皱眉,“别叫我殿下了,我不是。”
他在这之前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是“大少爷”抑或是“公子”,或者是“殿下”全都无所谓。
但他如果知道这两人今日会在朝议上试图将“殿下”这个称呼按在他头上,他一定会早点阻止!
“明烛。”燕驰野委屈巴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替你翻案?”
沈明烛无奈:“还说我呢?你们做这个决定前,怎么没事先和我说?我差点没被你们吓死。”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他情绪一直都浅淡,极少有大起伏,但这次确实有出乎意料的惊讶。
燕驰野固执地追问:“你还没说为什么,你就甘心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沈明烛叹了口气。
他侧过头,看向大门处,再添三分无奈:“想听可以光明正大地来听,萧丞相。”
燕驰野猛然抬眼,神色因警惕而紧绷。
他身为武将,耳聪目明,然而竟然还比沈明烛后一步察觉到来人。
大门处多了一角衣袍,萧予辞从侧边走了出来。
他孤身一人来此皇宫偏僻角落,如同赴一场难以诉诸于人的约。
昨晚下了一场雨,沾了水汽的风带着微微的萧瑟寒意,吹动他宽大的衣袍,隔着几片萧萧落下的叶,萧予辞遥遥望向沈明烛。
“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看在过去主仆一场的情分上,殿下可否为我解惑?”
“都说了不要叫我殿下。”沈明烛困惑:“哪有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当年的案子没问题,都是我做的,没冤枉我。”
燕驰野不假思索:“我不信。”
萧予辞低呵一声,轻声道:“殿下你看,连他都不信,你觉得我会信吗?”
“喂,什么叫‘连我都不信’,我怎么了?”燕驰野怒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你觉得你自己很聪明吗?”
“不,我当然不敢这么想。”萧予辞自嘲地笑:“我要是聪明,怎么会连殿下想做什么都看不出。”
萧予辞说自己不聪明,这话要是传出去,全天下的人都得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萧予辞往前迈了一步,抬眼望向沈明烛,像是再逼问:“殿下,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你救了满朝文武,灭了百越,为大齐的百姓埋了一粒生的火种,你做了这么多,难道对皇位就没一点想法?”
他再度往前一步:“你难道不想为自己正名,不想夺回本该属于你的皇位,不想重新位于万人之上、享无边荣华?”
你尝过众星捧月、一呼百应的滋味的,你有天纵之才,难道就没有与之匹配的抱负?难道你就甘心在这荒僻一角,守着一块破地度过余生?
沈明烛思忖片刻,如实道:“不论你们信不信,我确实无意皇位。”
他说:“我答应过一个人,我会好好待在这里,种地、养鱼,过自己的生活,不去插手不属于我的事情。”
含章宫养不了鱼,但他还可以好好种地。
燕驰野、萧予辞、贺时序,还有刚走到门口的沈永和。
听到这句话的人全都齐齐一怔。
第12章
那个人是谁?
能让一个很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太子心甘情愿自囚于冷宫,收敛他本该端坐云端舞动风云的才华,不惜任由自己背负污名为宫人所欺辱,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做到。
以道德伦常为枷锁,仗着沈明烛的仁孝,一再得寸进尺,逼迫这人答应不去插手“不属于他的东西”。
——只有先帝。
——沈明烛的父亲。
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疼爱三皇子,不喜皇长子。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帝为了给当今陛下铺路,居然对他的皇长子如此残忍。
先帝是用什么样的口吻对当时的太子说出“不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东西”的呢?
是恳求,还是命令?
沈明烛当年是太子啊,名正言顺的齐朝储君,怎么就成了肖想皇位?
那本就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萧予辞脸色瞬间变得惨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枉他自诩忠诚,自认对沈明烛仁至义尽,可也不知,原来这人曾遭受了这么大的偏私与恶意。
沈明烛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贺时序酸楚地别过脸,“所以谋逆是真的?”
燕驰野沉默片刻,恨声道:“真的。”
——谋逆是真的,谋逆失败是故意的。
——沈明烛确实被陷害,可陷害他的人是他自己。
“你为何……”萧予辞神色一变再变,最终脸色难看地骂出两个字:“懦夫!”
当时他麾下有他萧予辞,有颜慎,有江铖,有燕长宁,不缺文臣亦不缺武将,不缺朝堂上的拥趸也不缺兵马,再加上他的才能,即使对手是先帝也未尝没有一争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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