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们入宫吧。”
连臣子们都得到了消息,沈永和自然不会一无所知,连带着也听说了沈明烛身边“络绎不绝”的盛况。
也许是意料之中,也许是对着萧予辞那次已经用光了所有情绪,沈永和此时居然奇异得没有多生气。
只不过这一幕像极了当年他与皇兄相争,满朝文武各自站队,倒叫他有些恍惚。
沈明烛甫一入宫,就被在宫门口等候的内侍带到了御书房,都没来得及回一趟含章宫。
他知事紧急,也不介意。
贺时序倒是在内侍的暗示下主动告辞离开。他早就想试试新想出来的药方了,在江南不被允许,在路上没有机会,现在才总算可以回太医署尝试一番,脚步颇有些迫不及待。
“皇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未让皇兄休憩片刻,是朕的不是。”见到沈明烛时,沈永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嘴角含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
沈明烛摇了摇头:“陛下言重了,陛下,我有话和你说。”
“朕也有话同皇兄说,皇兄先坐?”他引着沈明烛坐下,而后也神情自若地坐在沈明烛旁边——没坐上首的天子尊位。
“朕听说平淮河道即将竣工,多亏了皇兄,皇兄才气显赫,实在让朕羡慕,无怪江南百姓也对皇兄如此爱重。”沈永和笑着言道,仿佛意有所指。
沈永和必须承认,分明找沈明烛问策有更简单的方法,他却硬是千里迢迢召他回来,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他记得许多年前,幼时的沈明烛曾突发奇想要去大漠寻燕长宁,先帝拒绝了。
事后先帝将他抱在膝上,掰碎了教他,告诉他之所以不然沈明烛去北境,不是怕对方遇到危险,是因为大漠是沈明烛的领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有燕长宁的大漠,天然就归属于沈明烛。
现在沈明烛的领地又多了一个。
沈永和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相信沈明烛的为人。只是有些人到了一定高度,自然而然就有了威胁。
哪怕沈明烛一生不生反心,可万一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黄袍呢?
如果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是燕长宁、燕驰野、贺时序、萧予辞、颜慎、庆尧、顾央、余梁……沈明烛这样心软,真的能舍得治他们的罪吗?
真要有那天,沈明烛要么杀了他们证实自己确无贰心,要么就只能将错就错。
能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太多了,能让沈明烛不舍得下手的人也太多了。他防的岂止是一个人啊,是这人身边与日俱增的拥趸。
他也不怕告诉沈明烛他派人盯着江南,哪怕他不说,沈明烛也能知道,就好像沈明烛一定也知道他有多大的疑心一样。
所谓皇帝,本就注定与怀疑相伴。
但是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为什么又非要说出口呢?
后来过去了很久,久到沈明烛的面目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他不得不一遍遍回忆从前以留住这零星几点影子的时候,沈永和才忽然明白。
原来,在这一刻起,他就想杀了他的皇兄了。
所以他在皇兄面前,绞尽脑汁为自己想了一个借口,证明这一切不怪他,只怪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的劣根性,怪权利将人染得面目全非。
——皇兄清白坦荡,走的每一步都是煌煌正道,可我……又何尝生来就低劣龌龊?
可惜谁也难知后事。
沈明烛仿佛未曾多想,听沈永和说起河道,他便也不客气地拿过桌案上的纸笔,再次画起图纸来。
边画边解释:“陛下,平淮河道只是其中一段,九州通渠、天下驰道,都是开辟盛世必不可少的工程,待到天下太平时,陛下千万不要吝啬金银。”
他笑了笑:“连通三大主干,经平淮向九州,可灌溉良田,亦可开辟航道。殿下必然知晓其诸多用处,我就不多说了。这图纸上的地形全是我于书中得来,可水无常形,或有疏漏之处,这督造的人选陛下还要多费些心力。”
沈明烛苦恼皱眉,“不是文章做得好就会修水利的,这其中有诸多学问……”
他认识的人还不多,没法推荐在这方面有独到见解的人才。
这图纸肖海林曾给诸多商人看过,已不是秘密,早有人描摹过呈给了沈永和。
吃惊已经吃惊过了,欢喜也欢喜过了,沈永和听着沈明烛这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皇兄,你同朕说这些是做什么?”
为什么有种被托孤的诡异感觉?
“啊?”沈明烛微微一笑:“陛下不是想要我出征吗?离开前交代一些事情,可是我多话了,陛下嫌我啰嗦?”
第29章
是这样吗?
总觉得有点奇怪。
沈永和压下这股怪异感, 正色道:“皇兄金玉良言,朕受教了,至于出征……”
他侧过脸, 不去看沈明烛,状似漫不经心:“皇兄何出此言?皇兄是朕的兄长,万金之躯,如何能以身涉险?”
沈明烛不答,他笑了笑,又道:“陛下, 苏千慕苏姑娘想要拿下于阗,可否让庆尧带三千将士相助?”
沈永和顿了顿, 忽而冷笑一声:“朕为何要帮荆梁余孽?”
沈明烛语气困惑:“于阗被灭,大齐南境也可安定, 这样不好吗?”
“安定?难道不是换了一个敌人?是于阗还是荆梁, 于朕而言并无分别。”
“可是陛下,苏姑娘会向大齐借兵,本就是表示了她无意与大齐为敌的态度, 要不然, 只凭她自己也一样能拿下于阗, 至多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难道陛下还怀疑苏姑娘的能力吗?”
“闭嘴!”他言语中满是对苏千慕的维护,沈永和不知为何横生一股怒气,“沈明烛,你是大齐的皇子,不是荆梁人!”
苏千慕苏千慕,满口都是苏千慕,她有什么了不起?
“啊?”沈明烛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疑惑道:“但荆梁已经亡了, 荆梁人如今,不也是大齐人吗?”
他向来有着如大海一般的胸怀,天底下任何人在他眼里,似乎都无甚差别。
沈永和敬仰他这份气度,也恨极了这份公平。
可恨从何而来?个中缘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沈永和默了片刻,“倘若朕不同意呢?”
沈明烛又“啊”了一声,歉然道:“离开江南前,我给庆尧写了信,这会儿,他大概已经动身了。”
所以你根本不是在跟我商量!
你分明早就单方面决定好了要帮苏千慕!
沈永和被气得一阵阵头疼,“你究竟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既无需朕的旨意便可调动军队,不如皇位让你坐?”
这话说出来他便有些后悔,一是觉得这话有些重了,二是……咳,这皇位还是不能给的。
然而没想到这人还是一贯的好脾气。
沈明烛讪讪笑了笑:“别生气别生气,我替你平定四方战事,就当做补偿,好不好?”
沈永和满腔怒火因他这句话全数卡在喉口,不上不下,大概是太过难受,于是便隐隐漫出几分涩意来。
他别过脸,“皇兄此行辛苦,先回宫休息吧。”
*
上次的菜早就吃完了,含章宫里的农作物又换了几种,地也扩大了一倍。
在皇宫里种菜,多少有些有碍观瞻,辱及皇家颜面,但皇帝都不让管,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些什么。
于是沈明烛一进门,就看到了满眼的青葱翠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予辞原本是有出入宫门的权限的,但上次与沈永和不欢而散,他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之后,再入皇宫便得如其他官员一般在外等候了。
因此虽然知道沈明烛回来也不曾尝试去见,他知道他一定会被拦下来。
还是得等个机会才是。
至于为什么不在路上等沈明烛……
嗯,大街上哭是挺丢脸的。
然而没过多久,宫中便来人宣召他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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