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会发生这些,我就不该闭关。”
霜蓝色的眼睛怔了下,随即又弯起,弧度平静柔和,摇了摇头:“天道……”
只说了这两个字,霜白的唇就抿起,将剩下的话咽回。
天道不可言,天机不可泄。
宋氏已不再问天。
所以戴枷流放三千里的宋氏家主也只是摸了摸宋厌的脑袋,温声说:“我并没受什么苦。”
“你去当差,要小心些,不要招惹是非。”宋汝瓷看出褚宴身上有凶煞,金气聚而不散,是犯兵戈之兆,“早些回来。”
褚宴点了点头:“好。”
他们如今合租一个宅子,宋汝瓷带着宋厌住东厢房,褚宴住西面,院子与厨灶共用,今晚吃黄芪当归炖羊肉,牛乳酥醪,鸡头米桂花糖粥,翠玉豆糕。
褚宴买的银霜炭,他执意负担一家菜钱饭费,给的理由也充分——单独开火既费时又费力,不如一起做了吃。
“吃穿用度,不能俭省。”褚宴这么劝如今略知柴米贵的宋家主,“就算不考虑你自己,也想想孩子。”
这话总有用,宋汝瓷果然被说服,宋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补营养。
褚宴答应早回,不与人争执、冲突,更不会动手,当差回来就教宋厌修炼,做好饭了,就带着宋厌去接宋汝瓷回家。
毕竟卖糖葫芦重要,这个家的经济来源全靠卖糖葫芦。
黜置使是这么镇定编的。
温润端方的年轻家主被“回家”这两个字烫得睫毛轻颤,又有些红晕覆过颧骨。
褚宴摸了摸额头,确认没再发热,才抬手理好乌润鬓发,替他拢了拢披风:“走吧,我先送你去集市。”
/
宋厌其实也想跟着去卖糖葫芦。
没被同意,幼年主角自己跑去墙角生闷气,洗了足足三大盆山楂,听见院子门打开的声响,又连忙扔下红彤彤的果子,湿着手飞跑出去。
被褚大人轻车熟路提着衣领,拎回院子那片阳光下。
褚宴在那铺平了一片沙土,留了本启蒙功法,蹲下来告诉宋厌,今天学不会写十个字,睡觉就没有布老虎。
更没有宋汝瓷的袖子。
这威胁太可怕了,幼年主角吓得脸色苍白,学着宋汝瓷跪坐得端端正正,攥着竹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临摹。
褚宴去办案子。
系统陪着宋汝瓷摆摊。
各忙各的正事,互不打扰,井然有序,系统一度甚至有点忘了主线任务,还以为他们是来修仙世界卖糖葫芦的:【刚才那个人吃糖葫芦不给钱!!!】
其实也用不着系统喊,有贼出没的下一刻,摇着扇子连啃十串糖葫芦的血盟夜少主就窜出去,凶神恶煞一扇子将人敲倒,踩在地上,叫人翻出了钱袋。
按理说一串糖葫芦实在犯不上偷抢。
还是这摊子蹊跷,宋汝瓷在槐树下摆摊,褚宴走后,不过一刻钟,来买糖葫芦的人就排起了长龙。
起初还只是来好奇看热闹的天衍宗弟子、血盟被少主胁迫着蒙面来买糖葫芦交差的杀手。
后来吸引的人就变多,不光是那糖壳薄脆、通红可爱的糖葫芦,摊主更叫人瞪圆了眼睛,狠狠眨了又揉、揉了又眨——想不通天上的仙人为什么亲自来卖糖葫芦是不是?
想不明白就对了,那还不快买上一串尝尝!
天衍山下是会有这种咄咄怪事的,凡人不懂神仙日子,想着神仙大抵拿玉锄头、吃金稻米,既然亲自卖起了糖葫芦,这东西也定然有什么天地元气。
把这当成了珍贵难得的好东西,自然难免引人觊觎、引人动歪心思。
对糖葫芦……也对卖糖葫芦的货郎。
听说是叫宋雪襟,京城来的,世俗世界的落难家主。
总有消息灵通些的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估计是盘缠快花完了。
可怜,身体弱,一个人,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孩子。
这样单薄的身子骨,却仍坚韧挺拔如竹如鹤。韶秀眉眼叫热气扑面熏着,稍微烫出一点血色,睫毛垂落浅影,太阳正好,几乎能看清白皙耳廓上那一层软薄细绒。
青衫布衣下露出的那一节手腕就足够叫人挪不开眼,清瘦腕骨轻轻一转,捏着的一串红艳山楂就裹上琥珀糖衣。
这么个动作,被昔日的司星郎做得连袍袖拂过都犹有韵味,指尖捻的不像铜钱,倒像是什么占星用的筊杯。
夜无咎一扇子敲在鬼鬼祟祟探过来的胳膊上,又用定身术拾掇了几个混账流氓:“仙子,你听我说,仙子——”
宋雪襟垂着视线,转身去搅小火熬煮的糖浆,向里面撒了些蜜渍桂花。
夜无咎愁得重重叹气。
他只是对宋雪襟说了句褚宴的坏话——好吧,就算背后说人是他不对,但他又没胡说!
褚宴本来就是个杀人如麻的世俗朝堂官员,中原皇帝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宋雪襟带着宋氏艰难求生,本就如履薄冰,再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定然招祸。那所谓婚约之事,夜无咎也实在忍不住去查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夜无咎至少忍住了没说这句。
反正他如今就算再围着宋雪襟转,也半句话都说不上。
仙子根本不理他,垂着视线自顾自忙碌,眼尾又被热气烫得晕染开血色,指节在糖雾里也烫得薄红。
生意太好,糖葫芦旋蘸现卖,连草靶也来不及插。
糖稀凝成剔透脆壳,宋雪襟把敲掉的糖片分给馋到眼巴巴看着的稚儿,身边很快就聚了一群小不点,宋家主喜欢小孩子,眼睛弯一弯,挨个摸摸脑袋。
最后一点山楂也卖完了,糖稀还剩了些,宋雪襟又做了点糖画,沾着糯米浆晾成的薄纸送出去。
家里贫困、买不起糖葫芦的幼童,接了糖画喜笑颜开,欢喜蹦个不停。
夜少主硬着头皮也过去蹭糖画:“仙子,宋公子,宋兄。”
宋雪襟转身去拾掇摊子,夜无咎实在着急,一心绕着这道雪色影子打转,脚底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滚烫糖锅。
直到这时,宋雪襟才抬手搀他——却也只是等他站稳,就松开手。
宋雪襟熄了那小泥炉里的银霜炭。
将有些乱的摊子收拾整齐,他生性好洁,每样器具都处置得仔细,插糖葫芦的青竹篾与木架擦拭干净,没用完的竹签拢齐,细致捆扎成一小把。
弃置的草靶上也沾了些糖,有乞儿实在馋得不行,捡了散落的稻草吮吸上面的塘渣,看得秀丽眉头微蹙。
可惜糖已经都分完了。
夜无咎眼疾手快命人把批发的十串糖葫芦撸去竹签、只剩裹了糖衣的山楂,分下去一人一个。
乞儿们啃得眉开眼笑,夜少主也扬起笑脸,讪讪又小心翼翼地看宋雪襟。
霜蓝色的眼睛望了他一阵,垂下视线,望着那些孩子时神情转为柔和,轻声说:“多谢。”
“不谢不谢。”夜无咎赶忙顺杆爬,“我送你回住处吗?”
宋雪襟轻轻摇头,望了望天色,又温声对他说:“太阳要落,夜少主也该回家了。”
夜无咎平时也总在外面晃荡,在哪不是逛,很不情愿就这么走,他看宋雪襟还有些零碎东西没收拾,过去抢着帮忙干活:“我帮你,这个沉。”
夜无咎甚至临时动用灵力打了口井,轧出些水,抢着帮宋雪襟把锅刷了。
……他帮一样,就听见宋雪襟规规矩矩说一句谢,温润清正、君子端方。
嘘寒问暖就彻底没用了。
宋雪襟并不用他照料,饿了有家里带来的点心,冷了知道批披风,那泥炉也有些余热,能暖着苍白手指。
司星郎仿佛天生就是这样少言寡语,沉静疏离。
宋雪襟只是坐在槐树下的青石之上,慢慢拨弄几枚铃铛,抬头望一望路口,再收回视线,望着摇曳树影。
夜无咎绞尽脑汁,他生在血盟见识极广,天文地理中土八方都知道些,也懂点星象,想尽办法想同宋雪襟找个能聊的,可惜没一次能超过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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