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季若有所思点点头。
三人径直去见托皮尔岑。但就在走入屋子的刹那,光线从窗户里明晃晃洒下来,照亮他们震惊的瞳孔——
一个月过去,还是那间熟悉的卧室,还是熟悉的托皮尔岑。
可是现在卧室里居然摆了个书案,文房四宝整整齐齐,镇纸下压着柔软的墨色,砚上还有未干涸的墨汁,一排狼毫倚靠在笔架上,随着轻风微动。
再旁边,博古架上摆着一排排书卷和瓷瓶。
如果只看书桌一角,顾季甚至会忘了他在中美洲,还以为梦回汴京书肆。
皇帝眼中的未来
看来, 托皮尔岑读经颇有所获。
听到顾季的脚步声,托皮尔岑缓缓转过身来,还眼下带着微微的青黑, 显然这几天没睡个好觉,也更显出几分老态。
“捕梦网不起效吗?”顾季皱眉问。
托皮尔岑摇摇头。
反而实在太起效了。他只要一睡着, 羽蛇神就在他耳边说话,让他赶紧读书想想办法,他也就被吵醒了。
“这几日, 我把你送我的书都读了一遍。”托皮尔岑的声音更添几分苍老:“果真都是古来先贤精妙之词。你派来的学者给我讲经, 他们说敬鬼神而远之。”
“难道你们不祭祀神明, 却也能昌盛?”
“也祭祀。”顾季纠正道:“但只不过用些鸡鸭牛羊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帝王家与其讨好鬼神,不如以民为本。”
“即使你有最肥沃的玉米地, 神明的眷顾庇佑,风调雨顺的天气,但无人为你耕作,你还是什么都收获不了。”
托皮尔岑凝神半晌, 打量顾季几眼:“是这个道理。”
他所思所悟却远远不止于此。托皮尔岑翻开书,又问起仁义与礼法。他提的问题绝非浮于表面, 似乎能透过纸张领悟到千百年能人贤士的深意。
顾季却并不意外——托皮尔岑既然能成为一代传奇帝王,脑子就一定比平常人好用许多。
李五和顾季立刻作答,雷茨和提兹目瞪口呆。鱼鱼迷茫的盯着他们谈论了半个时辰,托皮尔岑才抿一口茶水, 表示他暂时没有其他疑惑了。
感到肩膀被轻拍了一下,顾季回头, 看到李五充满敬佩的眼神——托皮尔岑要是出生在汴京,照这个勤学苦问的态度, 肯定能考个进士。
顾季心中也有相同想法。但他看到托皮尔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今日他们被叫过来,远非讲讲经书那么简单。
从他走进宫殿时,顾季便感受到这里的气氛不太对。很沉闷,与前几次来大不相同。
“他是提兹。”顾季将身后人推出去,决定掌握交谈的主动权:“梅西特里让他学习汉语,他已经跟在我们身边几个月了。”
托皮尔岑的目光落下,打量提兹两遍:“哦?那你学的怎么样了?”
提兹紧张的咽下两口唾沫:“还,还行。”
“那你把这本书给我念一念吧。”托皮尔岑似乎正在思索什么,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书页,然后倚在椅背闭上眼睛。
提兹回头看了看顾季,颤颤巍巍把书捧过来,是《韩非子》。他心下一凛便叫糟糕,这本书还没学过。
他目前认识的字还不如雷茨多,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读。
“臣闻:天下阴燕阳……”
提兹顿住了。不认识。
“这个字念魏。”雷茨在后面小声提醒。
“你认不全就编一个,”托皮尔岑睁眼笑道:“反正我也不认识。”
提兹心下放松些,总算磕磕绊绊将文章读了下去。托皮尔岑默默看着他读书,眼中情绪变动几次,最终微微停下:“年轻人,你有话要对我说?”
手猛的一抖,提兹差点把书扔在地上。
“六年前,大祭司曾提过你。”托皮尔岑道:“阿维佐特尔的儿子,能看到神的旨意,但最终却没有成为祭司。”
提兹震惊的说不出来话。
能记住六年前一个无关紧要少年的名字,他不敢想托皮尔岑心中究竟在想多少事。
“他确实能看到些东西,所以想来觐见您。”顾季淡定点头道:“也许他看到了他的来世。”
“来世是什么说法?”托皮尔岑有些兴致。
提兹一激灵,赶紧把自己的“记忆”事无巨细讲出来。他不敢错过每个细节,甚至有些地方讲了两三遍,也浑然不觉。
托皮尔岑听得很耐心,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不是你的来世。”他听提兹讲完:“你看到的是未来。”
提兹一愣。
“你的记忆中,那名武士左胳膊上有一道十字伤疤是不是?”托皮尔岑淡淡道:“我和你看到过想通的内容。”
相同的内容?
饶是顾季,也微微愣住。他立刻回想起羽蛇神曾经说过的……它预言了未来。
羽蛇神看到了几个世纪后印第安武士的一生,并把信息同时传达给不止一个人。
正是因为托皮尔岑也遇见到帝国和族群的毁灭,才如此急切的寻求变革之道。
“真的会有那一天?竟然如此恐怖?”
提兹却没想到,他所看到竟是真真切切的死亡,还是羽蛇神呈现出的画面。
“你见到的比我要多。”托皮尔岑叹口气道:“大祭司曾经说你很有天赋,如果你是祭司就好了……除此之外,你还看到过什么?”
他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提兹慢慢道:“其余的便没什么,都是当初在神庙中看到的,很恶心,很恐怖的东西。”
“比如一个人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点……没有半块地方不是溃烂的,他在痛苦中慢慢死去。在他旁边还躺着无数个生病的人,整座城市都空了。”
他皱眉道:“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没什么道理,就像做噩梦一样。后来没出现过这么奇怪的病症,大祭司也觉得是幻觉。”
托皮尔岑也没察觉什么异常,但雷茨的脸色却突然煞白,提兹的描述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顾季更蹙紧眉头。
“真有这种事?”托皮尔岑见两人神色不对,立刻警觉。
顾季安抚的顺了顺鱼鱼的背。在君士坦丁堡经历的瘟疫实在过于骇人,雷茨甚至有时做噩梦梦见顾季死在那里。
“这种病是真实存在的。”他正色道:“传染非常快,十日内就毙命。如果你们看到有类似症状的人,千万不要靠近。”
“那他看到的是不是未来?”托皮尔岑立刻问。
顾季沉默,但他无疑表示了肯定。
重重倒在椅背上,托皮尔岑闭上眼睛,无数信息在脑海飞速运转。未来将走向这样的结局吗?这结局必然不是顾季带来的——因为在“未来”的图景中,没有顾季带来的任何痕迹。
那么如羽蛇神所说,大宋来使是滑向未来时间线中的意外,也是唯一改写命运的机会?
托皮尔岑借提兹之口,终于看清了未来恐怖的面目。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凶险——或许他真的应该改变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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