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六重天那一段路时,除去恶鬼嘶咬,恨意缠绕,那些破碎的小秘境中轰然死去的生灵也将化作簌簌的冷风,让离鼎天的眉间耳廓凝出结晶的冰霜,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就变成了一座行走的冰雕。
“哟,杀我时不是很了不起的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在离鼎天因为寒冷而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差点往后倒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踹回了前面的台阶上,他跪趴在登天路上,身上的衣服早就变得破破烂烂,看着狼狈无比,不比乞丐好多少。
离鼎天试图用手撑起身子,但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看他这样,说话的人依然不够解气,直接一脚踩在离鼎天头上。
“起不来,就别起来了。”
头生兽耳的少年面无表情,非人的兽眸里满是怨恨:“给我爬着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只是在乡间想找一件民房小憩片刻,竟就此命丧黄泉。
天降横祸也不过如此。
而杀了自己后,这人竟然还不满足,还要将他抽骨锁魂,完成什么捞子计划。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成为你计划的一部分,凭什么我就要为天下狗屁不认识的苍生不得安宁?!
凭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少年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离鼎天身上,却在离鼎天可能要倒在自己这一段时,出手为他许了些许力量。
此刻的离鼎天四肢充斥着被恶鬼撕咬过的痕迹,别说站起来了,他只能手脚并用,在登天路上艰难地攀爬,牵动着全身都伤口,可众生的怨恨却附着在这些伤口上,宛若在溃烂处撒上食言,强烈的痛苦并非常人能够忍受,离鼎天虽然咬紧牙关,还是有些许呜咽从齿间溢出。
就像离鼎天唤醒他们时说的那样——救他,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折磨他。
少年当然会让离鼎天往上走。
因为,越是往上,就意味着离鼎天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看仇人生不如死,谁能比他更痛快呢?
哪怕某种程度上,自己与他是同一个人。
而这些,本就是离鼎天该偿还的“债”。
在不知道第几节脊椎骨时,有人将离鼎天扶了起来,此刻的他双目被啃食殆尽,五感全失,仅仅是凭借一腔意志在往上走。
离鼎天想向他道谢,可伸手,却只抓到两手空空。
他不愿见离鼎天这般狼狈,却也不代表原谅了离鼎天。
作壁上观,是他最后的沉默。
这些,离鼎天也全都接受。
登天路真的很长、很长、很长。
它似乎有离鼎天一辈子那么长。
那些见过的、遇到的、爱过的自己全都出现在这条路上,就像他这一生——
帮助的、阻挠的、无视的全都一一呈现。
可……
这才是众生啊。
离鼎天空空的眼眶忽然流出两行血泪。
他终于明悟,杀死自己的罪恶感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当他不是他,他杀死的就不是自己,而是芸芸众生啊。
从来没有什么杀一人而救万人。
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靠杀饮鸩止渴。
一人即万人,众生即为我。
他自众人的期待中诞生,也将在众人的厌恶中离去。
当想明白这一点时,他已来到登天路的末端。
离殇在这里等着他。
这是他的终点。
亦是这份使命的终点。
他跨过了破碎的六重天、越过了冷寂的七八重天,终于离梦寐以求的九重天一步之遥。
此刻,离鼎天被吞噬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着,清风为他挽发,柔光为他塑骨,朗月为他织衣,离殇就是他的眼睛。
离殇站在离鼎天身旁,他知道父亲最想听的是什么:“只要再往前一步,就够了。”
离殇将手放在离鼎天肩上,轻声道:“我们离重启登天路,就差一步了。”
接下来,只需要离鼎天拔出自己的脊椎骨,将最后一节补充完整,就可以到达九重天,就可以在九重天向天外的修士发出呼唤。
离鼎天制作的伪登天路,虽然无法像真正的登天路那般万古长青,但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哪怕天外的修士没有回应,有这么一条伪登天路通向九重天,也能因为有这条路的存在,延缓整个修真界灵气退散的速度,让后面的修士可以升到七八重天和九重天,只要有人能到九重天,迟早有一天,也可以如之前的修士那般,破碎虚空离开此方世界。
可以说,离鼎天的计划无论成不成功,都能给玄幻侧谋一条生路。
离殇说的没错,只要再进一步……
心里浮现的片刻疑虑被计划即将完成的喜悦压下,离鼎天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离殇”脸上露出了一个绝对不属于他的笑容。
漆黑的羽翼在无人处展开,那些纠缠离鼎天的恶魂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四处逃窜,众生的恨意退却,乌黑发亮的羽毛在他修长的手中上下浮动。
他歪头,看向某个被眷属死死摁住,无法发出半分声响的灵魂,笑着伸出手指——
“安静。”
指腹落在离殇额头,离殇被迫回到脊椎骨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然而离鼎天看不到的是,在他的上方,已经多年没有人到达的九重天上,比想象中还要热闹——
扭曲的怪物充斥整个九重天,它们像从小被绑在架子上的幼鹅,用漏斗对准嘴巴,肆无忌惮地灌输着最富有营养的饲料,在日复一日的喂养中撑大了胃部,让它们的体型犹如吹气球般迅速增长。
它们以明显超过原本身体体型的臃肿身材挤满了整个九重天,肉挨着肉,皮肤摩挲着皮肤,却专门给离鼎天的登天路让出一条窄小的道路。
一条,直接通往玄幻侧边缘,最接近天外的道路。
传闻,所有要升到九重天的修士都会经历一次伐骨洗髓的重塑,身上所有的暗伤都会被清除,身体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刻,从此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有这样才能在天外行走。
不管离鼎天这条登天路是真是假,按照玄幻侧的“规则”,只要他能突破八重天,都会经历一次塑身,他也确实获得了这份“幸运”。
但他同样是不幸的。
因为——
迪尤尔笑吟吟地一伸手,就将离鼎天塑身的灵气抽走了一部分。
所以才会出现离鼎天伤口都愈合了,却依然目不能视,五感微弱的情况。
亲手剥开自己的后背,将脊椎骨抽出的感觉是什么样?
离鼎天其实不太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现在已经无法感受到明确的疼痛了。
四周一切都安静极了,没有风,没有雨,连他自己的存在都变得渺小而无意义。
他的脊椎骨成为了登天路的材料,可他仍然要当那个引路人。
他再也起不来了,但没关系,他可以爬。
一步一步,每爬一步,他身上的血肉就会成为最后一节登天路的材料。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知道最后,他的指尖碰到一处如糖壳般脆弱的地方。
原来……
九重天与天外只相隔了这么薄薄了一层吗?
离鼎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层困了他一生的桎梏如戳破泡影般轻轻戳穿。
刹那间,天外强烈的能量涌入,他仅存的身体一寸寸皲裂,一尺尺化作纷飞的碎片。
他脆弱的身体怎么可能经受得住这样强烈的能量?螳臂当车罢了。
可离鼎天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仰着头,至死没有低下。
离鼎天恍惚的记起那一天,那些用血肉和灵魂铸成他存在的修士们,在他面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切记切记,莫低头,莫堕了——”
“你鼎天的名。”
这个名字曾经被他弄丢过,他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却不记得自己的名,一度以为自己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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