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奇怪,毕竟在多次绝望后能再次鼓起勇气对抗的始终是少数,否则不会只有渡鸦和荆棘两个组织了——甚至这两个组织某种程度上是一家,只是一个尚且能冷静面对无望的未来,一个靠痛苦渡过无望寻找存在的含义。
在将这些意识都解决完后,原一回到了世界之中。
这里已经和原一记忆中的家相差甚远。
楼房倾倒, 废墟林立,天空是红到发黑的残破, 大地开裂展露狰狞,还有巽风呼啸像丝带,缀着破碎的石块。
渡鸦和荆棘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天了,他们确定了这里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找不到任何活着的气息,而他们也无法突破那些风带离开这里。
换做别人面对这进退不得的场景早就焦虑起来了,但对渡鸦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比这还要极端压抑的实验都经历过了,在打破墙之后,压在身上的担子徒然一松,很多人其实比起畅快更多的是茫然,这时候的停滞更能让他们平复自己的心情。
因为自我认同是人类,所以在破墙后不管是荆棘还是渡鸦都套回了人类的外表,模样大多是他们记忆中影响最深刻的脸——没人知道这张脸从何而来?起码此刻属于他们自己。
渡鸦的人武器不离手,但他们会躺在废墟上或聊天或欣赏风景,将残破不全的记忆相互对照,拼凑出一个个曾鲜活活在过去的身影,可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单纯躺在那儿,什么都不说。
至于荆棘就更无所谓了。
他们依然按照之前的作息,准时在早晨集合在圣女身边,虔诚而庄重地单膝下跪,双手合十。
有荆棘从他们血肉中长出,痛苦让他们的表情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敢去触碰过去的回忆,或在痛苦中大笑,或在痛苦中流泪,他们是痛苦的信徒,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感受活着的重量。
而作为他们的领导者,圣女向来不语,只是一味地坐在荆棘编织的椅子上,半垂着眼帘,柔和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已不再需要向痛苦寻求活着,因为她已经成了痛苦的化身,痛苦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熟稔。
在光线暗淡的废墟上,圣女面容模糊,她的面前是各种各样的信徒,这画面让张卓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很久之前,在某一次失败的实验中差点被众人推上神座的圣女。
那是一个用忍耐痛苦的程度去衡量价值的国度,伤害被视为恩赐,死亡则是被唾弃的不忠。
这对崇尚痛苦的圣女来说应该是最好不过的实验了,她却罕见在苏醒后表达了自己的愤怒。
“如果连痛苦都被玩弄,那我们究竟从何寻找存在的意义?”圣女蹙着眉,她看着路上因为崇尚痛苦而身残体缺、面容麻木、衣不蔽体的人群,她闭上了眼,良久才说——
“这不是痛苦,这只是折磨。”
那时的张卓虽然与圣女达成合作,但始终无法理解她的教义,他觉得圣女某些时候和那只乌鸦一样,都拥有非人的冷漠,所谓痛苦不过是让她披上名为人的伪装。
可后面张卓才明白,圣女追逐的痛苦更像是对无望者的悲悯。
她赐予所有的痛苦,都是那些不愿死去,却又徘徊迷茫,深陷内心折磨的人,她的信徒每一次感受到痛苦,她都会承受同样的痛苦。
她用这种方式无声拥住她的信徒,轻声细语地在他们的灵魂耳边低诉
——我与你同在。
圣女收拢了他们的迷茫,正如他们站在她身前保护她,她也一样站在他们背后支持他们。
她用这份悲悯,成功让那一国的人都放弃了无谓的折磨,转而寻找生活中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只为让那垂眸的圣女再少受一分无谓的苦痛。
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度,她的存在竟让人们焕发生机,一如在荆棘上绽放的花。
可人声鼎沸下,圣女的地位一再提高,她被人群簇拥着想推上神位。
圣女无数次拒绝了他们,但如实验设定的弊病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说服。
不出意料,在被冠上神明称呼的那一天,实验被乌鸦亲手结束了。
他无法忍受他们拙劣的模仿却冠上祂同样的称呼。
这次实验对乌鸦来说是极其失败的,但对张卓来说,却是真正信任圣女的开始。
她太温柔了,以至于当初张卓甚至担心在包厢里圣女无法扮出那凶狠的模样。
但结果证明张卓多虑了,她再怎么温柔,记忆基础也是那个在2046年,差点将人类杀光的“荆棘圣女”。
在日常礼拜结束后,圣女款款走到张卓身边,柔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过去的事情,目标完成后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就忍不住回忆之前的事情。”张卓摇摇头,抬头看向风带——准确来说是风带后若隐若现的神座。
圣女知道他是在看谁:“如果真的放不下,那就去找他吧。”
张卓眼里闪过一丝触动,但很快又暗淡下来:“作为渡鸦的首领,我不能以身涉陷。”
渡鸦不可能在这个随时都会破碎的伪地球生活一辈子,他们终将离开,在全然陌生的宇宙寻找一个落脚点。
这个过程不会太顺利,他得对他们负责。
“那就在离开时留一封信给他吧。”
“这是个好主意,谢谢。”
圣女摇摇头,目送张卓去别处寻找可以书写的笔墨。
直到张卓离开,她才侧过头,看着从刚刚就一直站在那儿,却全然没有存在感的原一温柔一笑:“你们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
原一没有反驳,只是说:“你似乎并不意外。”
圣女:“张卓的计划能成功,说明他的推测没有错,这样的您,不会轻易抛起它们的。”
哪怕那只是一群在他人看来疯狂又扭曲的怪物。
张卓利用了原一属于“人”的那部分弱点,让原一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可弱点也是优点,如此像人的原一,又怎么可能对眷属们的献祭毫无触动。
她也是由人诞生的怪物,亦是渡鸦和荆棘里最了解人性中善这一面的存在。
风吹过原一的衣摆,他释然一笑:“是啊,我应该早点认识到这一点的。”
“幸好,现在也不迟。”
圣女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品味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她不动声色地试探:“那您又是为何而来?”
如果是为了张卓,刚刚原一就可以直接出现在他面前了。
是报复?还是来做无声的道别?
可原一的答案超乎了圣女的想象——
“为了你们。”
原一坦然道:“我说不出让你们原谅的话,我也不会干涉你们和他的恩怨,我只是想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弥补。”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这么一个可能,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你会愿意成为真正的人类吗?”
走上一条与记忆中截然相反的时间线,没有灾难,也没有实验,所有的悲剧都不复存在,新的时间线将覆盖他们的悲剧成为真实,而悲剧将沦为虚妄。
良久的沉默。
半响,圣女才开口:“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能力。”
她不怀疑原一的能力,因为原一已经将未来展现在她眼前。
一个触手可及,却又不可思议的大团圆结局。
无需流浪,无需在痛苦回忆中挣扎,更无需怀抱仇恨。
圣女凝视着那条新时间线中笑得灿烂的女孩,这个塑造了圣女记忆底色——生活在2046年被邪教徒绑架,咬牙在荆棘座位上撑了七天奄奄一息,被强行架上圣女名号的女孩。
那时候的女孩多么希望有人可以来救救自己,有人可以结束这份痛苦。
可没有人能救她,她甚至不能死亡,因为她成为了异端者。
疯狂折磨着她,让她为每一个找寻过来的人递上一条荆棘。
接受这条荆棘,活下来会得到她的力量,死去则成为荆棘的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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