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个。”解见山将手里的报纸放在桌上,点了点某个版块。
纪轻舟见状,便暂时放下筷子,拿起报纸大致浏览了几眼,随即不由得皱了皱眉。
报上登了一则新闻,说的是南市的数家裁缝店在这几日半夜接连遭遇歹人破坏,被砸了门窗和家具机器等,昨日终于抓获凶手,其主犯乃是一对夫妻。
这二人声称自己女儿原本是个乖巧婉顺的女子,而自从看了某时装画报后,就迷上了洋服,瞒着家人去了某家裁缝店做了件洋裙,和朋友外出时偷偷穿着。
那衣裙袖不及肘、领不及胸,实乃专门为引诱男子而设计。
女孩的父亲发现之后,当场就让她脱下来,她却不肯,父亲便硬叫妻子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就此事将女孩关在柴房训斥了一宿,女孩气不过,当晚就吞了柴房的老鼠药自尽。
好在此事发现及时,这女孩已被好心邻居灌了大量井水洗胃后救活。
但这对夫妻却相当愤慨,认为害得女儿变为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中,出刊那画报的报社最为罪孽深重,制作那些衣服的裁缝店则为帮凶,他们一时气不过,才将那些裁缝店给砸了。
底下这报纸的编辑还煞有介事地评判几句,说国人之所以追捧奇装异服,实为道德生活堕落,是没有文化底气的表现,真正庄重的女子,理应不受西洋风气影响等等……就差指着鼻子说《摩登时装》这画报崇洋媚外了。
纪轻舟看了颇感烦躁,若非两长辈还坐在旁边,此刻估计已忍不住把这报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了。
其实在画报刊行后,他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小报上有文人的投稿批评。
但有批评者,必然也会有赞同支持者。
万事都有两面性,纪轻舟向来不怎在意这些评价,哪晓得只是出个时装画报,还会发生打砸裁缝店这样的事情。
沈南绮见他神色不对,就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报纸翻了翻,尔后也跟着蹙起眉头道:“这些人真是疯魔了,之前是批判新式旗袍,如今连画报也看不惯,摩登时装不摩登,大家还看什么?
“登此消息的主笔也有点毛病,这对夫妻打砸裁缝店乃是犯罪,他却扯什么‘无识女流,相率效尤”的,净是些臆想之词。你也别在意,左右现在犯人已被捉拿了,这等偏激之人到底是少数。”
解见山应声附和:“想必是那画报销量不错,人家难免眼红,不过你也还是注意些,你既是这画报的绘制者,又在报上附了地址,激进者未必敢在白日上门,夜里却要小心防范。”
纪轻舟点点头,又不禁冷哼了声:“巡捕房就在斜对面,有本事他就来砸我的店。”
“别义气用事,还是需要谨慎些。”沈南绮刚刚还觉得没什么,听解见山这么一提,心里也有些担忧。
“不过你店开在租界内,到底安全些,对了,那巡捕房的,你可有去关照过?”
“嗯?您的意思是,我要去交保护费吗?”
沈南绮闻言反倒有些惊讶:“你这店就开在附近,他们没来问你收?”
纪轻舟刚想回句“没有”,这时解予安冷不丁地开口道:“那的督察长是我旧同学,已同他打过招呼了。”
“是吗,那就好办了,你回头再同你同学说说,让他们巡逻时留意些。”沈南绮松了口气道。
“嗯。”解予安点头。
纪轻舟则暗暗有些诧异,桌下膝盖碰了碰对方,稍稍凑近问道:“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解予安顿了顿,岔开话题道:“等会儿,我跟你一同去店里。”
“这么突然,你这是担心我吗?”纪轻舟微微挑眉,含着笑意小声说道:“放宽心吧,我那工作室店门那么隐蔽,对面又是巡捕房,没人会去砸我们店的。”
解予安神色如常:“你想什么?我不过出去散散心。”
“……”一时间,纪轻舟简直无语得有些想笑。
点点头道:“好好好,出去散心,那等会儿让阿佑多带些你喜欢的读物。”
·
纪轻舟自以为店铺开在马路边上,位置较为隐蔽,又有院门遮挡,不会有人半夜去砸他的店。
结果这日蹭解予安的车到了工作室,进入门厅,却见胡民福挂着张忧心忡忡的面孔,神色有些奇怪。
他直接问道:“怎么了阿福,看你心事重重的,出事了?”
胡民福瞧了他身旁的解予安一眼,从柜子里拿了张折叠的报纸给他,说道:“今日我来店里时,发现院门上不知被谁贴了两张无字封条,还留了封恐吓信在这,信纸便是这报纸。”
纪轻舟此时已经打开了报纸。
报纸只是随意一份小报,上面用细细的毛笔字写了大段文字,大意便是说他所画的时装画华而不实又伤风败俗,乃是以奇装艳服引诱无知妇女堕入歧途,他若还有良心,便应立即停止投稿作画,否则日后定会被正人义士笔伐口诛等等。
“写了什么?”解予安低声询问。
“没什么,就今早报纸上那一套,还恐吓信呢,一堆老掉牙的说辞。”纪轻舟将报纸给了胡民福道:“处理掉吧。”
“等等。”解予安倏然出声制止。
他伸手从胡民福手里要来了报纸,转交给黄佑树,吩咐道:“拿去巡捕房报案,再同督察长说一声,叫他们夜间注意对这附近的巡逻。”
“好的,少爷。”黄佑树立即应声,接过报纸就出了门去办事。
纪轻舟对此没什么意见。
他固然觉得连写个恐吓信都毫无威慑力的人,多半就是个古板顽固的老儒生,看到超出自己认知观的东西便要躲在背后破口大骂上几句,自以为是地写个信警告一番,贴个白纸封条,实际连院门也不敢施加破坏,根本没什么威胁性。
不过这种半夜出没的老鼠时不时的来这么一下也挺恶心人的,能抓住自然最好。
见阿佑去报案了,哪怕知晓以此时的办事效率,这事多半没有结果,他心里还是安定了不少。
随后拉着解予安上了楼,让他去书房坐着等阿佑回来,自己则去工作间,准备先查看一下给宋瑜儿的作业,而后开始工作。
推开工作间房门,几个员工便都抬头朝他打招呼问候,纪轻舟像往常一样回了句“早上好”。
正想看看他们的工作进度,却见冯敏君和叶叔桐等人都一动不动地用忧虑的目光望着他,似乎有话想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看来都知道了?”纪轻舟挑眉一笑,安慰道:“别担心,此事已经报案了,没人敢来寻衅滋事。”
宋瑜儿眉头微蹙道:“那您之后,还继续给画报投稿吗?”
“投啊,我不仅会继续出画报,风格也不会因此而改变,若真因这么封恐吓信就止步不前了,岂不是咱们上海时装界一大损失?”纪轻舟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说道。
几人见他心态平稳,未受到影响,心情也都跟着放松了许多。
名为田阿娟的女工还笑着附和道:“不仅是上海时装界的损失,也是那些夫人小姐官太太们的损失。”
叶叔桐赞同说道:“正是如此,写恐吓信此等下作之举,为的便是搅乱你的心态,你若真因此改变了画图风格,就怕这幕后之人还要洋洋得意,将你当成是任他摆布的棋子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语气轻松笑道:“所以你们放心吧,我心态好得很,店里也不会有什么事的,真有事还有沪报馆顶在前头呢,都接着干活吧,可别想借此机会偷懒哦……叶师傅?”
“好,干活,天塌下来还得干。”叶叔桐叹气应声。
·
也不知是否为早上那事的影响,工作室员工这一整日做活都分为认真,甚少出差错,故而完成今日的工作任务时,时间才刚到下午四点。
纪轻舟让他们接着给明天的工作开了个头,约莫五点钟时就提前让员工下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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