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重视我的身体。”解予安认真回应道,即便年纪小的时候不当回事,经历过这一年多的伤痛与失明,他自然也懂得了量力而行。
“我答应过你们会好好锻炼休养,你完全不必担心那么多。”
纪轻舟顿了顿,道:“反正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有何危险?”解予安反问,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这般态度坚决地反对。
即便是他父母,也不至于到这样无可商量的地步。
见纪轻舟蹙着眉不答,他兀自揣摩了一番对方的心绪,迈步走到了茶几旁,半蹲下身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道:
“此事我还在考虑,即便是接受这职位,每有休假我也定然会回来陪你。”
“你觉得我是舍不得你出远门上班?”纪轻舟挑眉看向他,“我没有那么粘人,如果只是份普通工作,你出差几个月我也不会说你什么。”
“那究竟是何缘故,你总要给我个理由。”
理由……
纪轻舟闭了闭眼,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退伍前你才二十岁,年纪轻轻的就升到了上校,在战场上你一定很骁勇很有天赋,但你的性子就不适合去南京那个圈子里混。”
解予安不解:“何以如此武断?”
“这还要问我吗,你去问信哥儿,问问你母亲,你身边的人谁不清楚你的性格,你连打麻将都不会,连看个黄书都要自我惭愧,脸皮这么薄,底线那么高,你怎么跟他们混?”纪轻舟一口气说出实话道。
倘若说他早两日还不太能肯定,解予安的“英年早逝”会否是出于别的意外之祸,而今听闻他要去南京,便敢确定邱文信所言的不能展开细讲的横祸,最初的起因必然是因为他接受了这份职业。
之后的国民政府有多么混乱他是知晓的,而解予安的性格太刚直又固执无比,一双眼睛清明锋锐,容不得半点沙子。
这几年的南京可能还好些,之后呢,一旦进了那个圈子,就相当于一把尖刀架在了脖子上,都不说同流合污了,但凡他不能对某些行径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半会被拿来祭刀,届时无声无息消失都算体面的,只怕死了还要给人背锅做替罪羊。
可后世之事,他又能怎么对解予安解释?
即便他真的和盘托出了,对方也不见得会因为怕死而不去执行他的理想。
“反正我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纪轻舟抽出了手,抬眸对上他严冷的目光,张口便说出了一句毫无顾忌之言,“你非要去的话,我们就离婚。”
这二字一出,房间内霎时阒然无声。
四目相视间,连呼吸声都像停止了,气氛死一样的寂静。
解予安眸光微有颤抖,良久,才低沉地开口:“纪轻舟,你拿我当什么?”
“你又拿我当什么?”纪轻舟抬起眼睫,言辞平缓地质问:“一年前我便劝你从商,我劝了那么多次,你嘴上说考虑,其实从来没有往心里去是不是?
“军校的邀请函,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你父母都就此讨论过了,你跟我却只字不提,如果刚才我没有碰巧路过听见你父亲的话,你是不是要等做完决定后,再摆出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给我个通知?”
他这话问得出其不意,解予安明显一愣:“我也是昨日才得知此事。”
“但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和我商量,甚至上午还若无其事地去签了印刷馆的合同。”
纪轻舟说到这不由冷笑了声,“还说答应做杂志社的经理呢,怎么做?打算在南京开着电脑远程办公吗?”
解予安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能听出那语气里明晃晃的讽刺,颦眉道:“好好沟通不行吗?”
“你还觉得这是沟通的问题?我觉得这是我们原则上的矛盾。”纪轻舟直言道,“我当初的直觉就没有错,我们两个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买房的事也能看出来,你太有主见了,一万二的房子,你一点也没有和我商量,甚至没有探过我的口风,问问我想要大洋房还是小居室,三层还是两层,要不要带花园……我知道你是想给我制造惊喜,但假如我不喜欢呢?”
之前,纪轻舟便有意识到,他同解予安只能在不涉及彼此原则的范围内谈恋爱。
他是一个在感情中不太有耐心也耐不住寂寞的人,需要另一半为他提供很高的情绪价值,一直围着他转,才不会渐渐失去感情。
解予安却显然不是那种人,他对自己在意的人或物有很强的控制欲,思想独立,还总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吃醋了倘若无人发现,就只会闷在心里不说出来。
他们这一年多来的相安无事,恋爱后的其乐融融与柔情蜜意,只是因为解予安是个瞎子。
他看不见,所以只能乖乖地听从他的安排,跟随他的脚步,才显得他们很合拍。
而如今,对方彻底恢复视力还不到两月,矛盾果然就爆发了,谁都不会向彼此妥协。
纪轻舟想通这点,忽然就心平气和下来,正色看着他道:“你应该找一个脾气温和柔顺的,会乖乖听你话的恋人,我也是。”
他的语调稀松平常,反倒令听者胆颤心寒。
解予安眼皮瞬间泛起红意,失了往常的淡定,想要开口表达些什么,却胸闷得说不出话来。
无言许久,才找回最初的话题道:“或许是这个消息来得较为突然,你先冷静一会儿。”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自镇定地说完了此言。
起身垂眸凝视了几眼青年黑色发丝下微漠的脸庞,接着一声不响地转身走向了门口。
纪轻舟听见了卧室门关上的声音,就浑身泄了力一般地后靠在了沙发上,静默稍许,又气不过地踹了一脚茶几。
沉重稳固的茶几有着地毯的摩擦只是稍有些移位,尽管如此,桌上的玻璃水杯还是剧烈晃动了几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桌边,又滚落在了羊毛地毯上。
倒是未摔碎,不过空落于地,悄然成愁而已。
夜里的凉风袭来,吹得院子里苦楝树的枝叶摇晃摩擦着玻璃,沙沙声衬得室内格外的清冷寂静。
照耀在窗台上的月色皎洁,却又不胜寂寥。
纪轻舟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坐了会儿,脑子里转动着他与解予安的对话,也想要找个两全之法。
可不论怎样,还是没有办法……解予安要去南京追寻他的信仰,他就得一直担惊受怕地担忧对方的生死安危,而若依靠威胁强留对方在上海,他们之间迟早会爆发出更大的矛盾。
纪轻舟微阖起双目,抬手揉乱了发丝,纷乱的心境堆积如山。
正当此时,走廊上传来了男子清浅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便被“叩叩”地敲响。
纪轻舟愣了两秒,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下头发,弯腰捡起玻璃杯放到了桌上,迈步到门旁按动把手打开了房门。
门口,黄佑树抱着两只礼物盒朝他笑了笑道:“先生,这是大少爷和良嬉小姐给您的生日贺礼,还有这一份,是玲珑小姐给您的。我未给您准备什么礼物,就祝您生辰快乐了。”
“行,多谢祝福,礼物给我吧,也帮我跟他们说声谢谢。”纪轻舟扯了扯嘴角微笑,伸手接过礼盒时,不经意地往他背后昏黑的走廊望了眼。
空旷的长廊幽深寂静,两侧的房门不论书房、客卧还是衣帽间皆紧闭着,未有半点光芒。
关上房门,纪轻舟慢吞吞地抱着礼盒回到了沙发上,不紧不慢地拆起了礼物。
解予川夫妇所送的礼盒是木质的,里面装的是一对金镶玉杯,看起来颇为贵重,似是什么古董。
解良嬉送的是一套高档的矿物颜料与一支刻字钢笔,刻的正是“紀元”二字。
至于解玲珑,则送了一条像是她自己制作的手帕。
香槟色的菱形绸帕,边缘缝了蕾丝边,中间绣上了一片花样有些潦草抽象的花朵。
白色的碎花,一朵朵,团簇在一起,纪轻舟猜测也许是寓意着家人团聚的木绣球。
手帕的角落,还有看起来绣工明显工整精细许多的“赠表叔”三字,应该是得到了她母亲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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