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太过自然了。
自然得不像一个被遗弃十八年的孩子初次与母亲相认,倒像是早已在心底演练过千百遍。
没有人知道,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 乔宴是如何一遍遍设想着这个场景——
该用怎样的表情?
该说怎样的话语?
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 都在梦中反复描摹。
此刻,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怨怼,不是质问, 而是一句带着雀跃的宣告:“妈妈,宴宴已经十八岁了!”
霍景盛沉默地揉着乔宴的后脑,目光如炬地观察着他的每个细微表情。
尼克斯如遭雷击:“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
“不!”乔宴急切地摇头,伤口传来的疼痛让他微微蹙眉,却仍坚持道:“妈妈没有错!”
他耳尖泛起可爱的红晕,声音轻却坚定:“我是想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妈妈了。”
尼克斯身形一晃:“…什么?”
乔宴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温柔:“我怎么会怪妈妈呢…”
“那时候的妈妈,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啊…”
“遇到乔怀庆那样的坏人…”他轻轻打了个寒颤:“当然要逃得远远的。”
在乔宴无数次的揣测里——
妈妈怀了他、生下他的过程,兴许都是被乔怀庆所迫…
所以乔怀庆才会拿他和乔锦途区别对待,所以乔太太才会天天天地提着他的耳朵,诽谤他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是个“婊/子”、“贱/货”。
乔宴恨不得把妈妈捧进手心里护着——
他的妈妈能有什么错呢!一个坏男人强加给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孩的枷锁…难道还不许小女孩亲手劈开,以解救自己脱离苦海吗!
乔宴想抬手为母亲拭泪,可方才的动作已经耗尽力气。只能焦急地眨着眼睛:“妈妈别怕…乔怀庆已经在监狱里了…”
“宴宴现在很有钱,可以给妈妈买大房子!”
“所以…妈妈…”乔宴的声音突然哽咽:“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宴宴了?”
林琅过来视察乔宴情况时,在楼下仰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午后的阳光洒满了阳台上的藤本月季,乔宴被月季花丛包围着、被霍景盛轻轻攥着手,又被泪如雨下的尼克斯很轻地、虚虚地拢进了怀里。
"胡闹!"林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眉头拧成结——
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啊!
遵点医嘱行不行?
说好年后相认,这还没出院呢,就搂上去母子情深了?
碰到伤口怎么办?好在乔宴情绪没出岔子,要不然,林琅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他无意打搅认亲现场,摇着头生着闷气,踩着已经变硬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了。
转身时白大褂在寒风里猎猎作响,活像个被气坏的雪人。
在霍景盛的预设里,乔宴和妈妈相认以后,免不了哭上好几天的鼻子。
但——
事实竟是相反的。
乔宴已经一脸雀跃了三天了。
不但没有哭鼻子,连为伤口喊疼的时候都减少了。
有一次,霍景盛不放心,攥住乔宴的手腕查看他的脸色,问他:“伤口有没有疼?”
乔宴竟然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惊奇地道:“你不问我都忘了要疼了。”
“哎呀…你一问,我现在就开始疼了。”
话音未落,三道带着谴责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霍景盛——尼克斯、许舒和与王姨的眼神如出一辙,仿佛在控诉他故意提醒乔宴疼痛似的。
霍景盛无奈。刚要松开手,却被乔宴抢先一步挣开。
少年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便又迫不及待地转向尼克斯,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妈妈,再多说些爸爸的事吧!”
“照片…还有别的照片吗?”
他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我小时候总幻想自己不是乔怀庆的孩子…”
“没想到…美梦真的成真了!”
“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你爸爸的作品呢!”
尼克斯指尖轻划手机屏幕,调出一幅色彩绚丽的画作:“看这张,这张现在陈列在北欧皇家博物馆里。是你爸爸的成名之作!”
“你爸爸对于色彩的感知力,在当代无人能及!”
乔宴小声惊呼:“真的好漂亮…”
“难怪前段时间,网上都说我的画‘色感超强’…我寻思着我没怎么学过,肯定是网友善良,为我捧场才这么说的…现在想来,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技艺不精,在工笔上难有造诣。但我的色彩语言,也许真的暗合了艺术的自然之美?”
乔宴突然眼睛亮闪闪地望住尼克斯:“妈妈我好爱爸爸!”
“原来爸爸在十八年前就已经送过我礼物!”
“——‘色感天赋’!”
林琅再次来时,就看见三位女士围着正中心的乔宴,欢声笑语,絮絮不休。
而本该存在感极强的霍家家主霍景盛,像背景板一样,被众人撂在门口的单人沙发上——无人注意。
林琅看了人群好几眼。
最终把目光转回连光线都不偏爱的、被弄在阴影下的霍景盛脸上。
语气同情地问道:“现在方便做个简单的检查么?”
“年前能不能出院,得看乔宴的伤口恢复程度。”
霍景盛刚剔没几天的胡须,又冒出了浅浅的头。
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林琅不解:“乔宴已经在好了。”
“你怎么还在焦虑?”
霍景盛:“?”
林琅摸了摸下巴:“该刮胡子了。”
“乔宴都不说说你么?”
霍景盛沉默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乔宴三天以来,目光全然挂在尼克斯脸上,可曾多看过他一分钟?
林琅把霍景盛叫出去,交待这个阶段的注意事项。
霍景盛终于不再那么心不在焉。
他掏出手机,认真地记笔记。
林琅说完突然感叹:“挺开心乔宴找到妈妈。”
“多个妈妈就是多个家。”
林琅说完,进屋去给乔宴做检查。
留下霍景盛站在楼下未化的雪地里,久久不语。
天色雾蒙蒙地。
霍景盛微微仰头,看着白茫茫、一望无际的天空。
心底里的深渊无声翻搅。
忽而成暗涌漩涡,忽而成惊涛骇浪。
倘若林琅没有走得那么急,倘若他再仔细看上霍景盛一眼,一定能觉出霍景盛的不对来——
他浑身紧绷,眼尾赤红。
像一头被抢了心爱的东西、又被圈入围墙里、极具攻击力的困兽。
因为防御力拉得太满,而呈现出随时进攻、急欲撕毁一切的势头。
霍景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逐渐陷入病态的泥沼——
上一世…
乔宴没有妈妈给予的“另一个家”,都会随时抛弃自己。
这一世,乔宴“多了一个家”,有了更多选择,想抛弃自己的时候,会不会更加毫不留恋?
霍景盛没有跟着林琅上楼。
他手指有些发颤地,播出了一个电话——
这是一个许久未播出的、恋爱课老师的电话。
霍景盛陪乔宴做手术的这段时间,已经同老师请假。
还未到复课的时间呢。
电话接得很快。
对方还没来得及寒暄,就听见霍景盛沉着声音,问:“有没有更快的方法,让对方离不开我?”
“哪方面的离不开?”
“情感。”
“抱歉霍先生。您不接受PUA大师课锻炼,说要以呵护对方的心理健康为主。那么就不可能会让对方短期对您形成完全的‘情感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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