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德似懂非懂地点头。
“而席露一朝最大的好处,便是构筑自由,可以随着施术者的意愿成梦。”杨心问偏过头来,“二者交融,人心虚实尽在你手。”
灵锁上经文萦绕,与无首猴身上的黑气对冲,激得他应当是很不好受的。可无首猴颜色不改,朗声笑道:“果然通透!”
“你意欲何为?”
“自然是成一好梦。”无首猴说。
“为此不惜把这百人的心魂囹于其中?”
“我不曾困住他们。”他动弹不得,颈上那碎尸般拼凑的头还在不断变化,“只是我给他们新织的梦太美,他们不愿出来了而已。”
二者交锋,陈安道也在此时慢慢转醒,攀着杨心问的手臂想站起来,被他按回了原地。
杨心问一只手按在他腹上徐徐渡气,却不看他,梦里两度分离,他们二人一时竟不敢对视,好像每看一眼都能记起生离死别的痛来,只一人扫视周遭,一人偏头看向无首猴周身的灵锁。
“你在我师父面前不过蝼蚁。”杨心问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无首猴,“所以拿他们当人质。”
“正是。”无首猴倒也不觉得丢人,“你们若放了我,我便也让他们出来,如何啊。”
“休想。”杨心问冷冷道,“两道心魄术业已在你手,你邪功大成,放你出去谁知道又会有多少‘自愿’献身的万般仙众。”
无首猴笑道:“三相本是一体,肉身死元神毁又何妨,只要心在十方净土,何处不是桃源?”
杨心问嗤笑一声,不再开口。
他一眼荡去,山下百姓身上由夏时落下的千钧阵已破,可他们眼下昏厥入梦,无法自行。
修士皆已醒来,只是神志还不算清明,闻贯河和上官见微受的刺激格外大,眼下还在嘟囔着“要死”“不要死”之类的话;庄才的尸身还在崖边,一半已落了出去,风再一吹便要掉下。
那额角带疤的女人活人气已散,成了张点画的纸人。
他们三个雾淩峰的弟子,被李正德没轻没重地在蛛网里扯过一把心魂,眼下倒是清醒,只是有一个算一个的面色苍白。
陈安道被药了十五年,灵脉不剩多少,渡灵力进去也没什么用,他推了推杨心问的手,反被抓了手腕,他抬头,杨心问不看他眼,反倒盯着他的胸口:“我能察觉不对,是因为席露一朝和魇梦蛛网我都领教过。席露一朝只惑人五感,魇梦蛛网才会扯人心魄,师兄却是如何发现罗生道上那不是夏时?”
陈安道偏过头:“席露一朝是施术者自己的意念所成的幻境,并不能引他人的记忆来构筑。罗生道上的三元醮,无论是夏家姊妹还是夏时都不可能见过。”
杨心问的眼睫上落了光,在他眼底面上铺上了层层的阴翳,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李正德瞧得背上发麻,又觉得他两位弟子的姿势着实有碍观瞻,刚扭过头,便见他另一个孽徒正饶有兴致地昂首看向这边,摩挲着下巴,似乎准备发表些高论。
李正德直觉那高论他不好听,忙出声道:“你们怎么这样不紧不慢的?现在这妖物把人全放倒了,你们不想个办法吗!”
“想办法想办法!”却是那边发疯的上官见微怒喝道,“我难道没想办法吗!我难道还不够殚精竭虑吗!”
他甩着袖子走来走去,这声又刺激了默默垂泪的闻贯河:“殚精竭虑有个鬼用!你个破烂玩意儿,今日想不出办法来,休想诓我送死!”
“宗主!”路游子双手朝天,怆然涕下,“我定不负你所托!”
李正德都看傻了,就连不省君也跟个孩子样的蜷在一旁,头埋在双臂里一抽一抽地哭。
“不是……这、这还能好吗?”李正德被一群疯子围在中间不知所措。
“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无首猴被拴成了绞架,依旧温和道,“他们心魂上的蛛丝已断,只是自那些情绪中抽离出来要些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杨心问:“倒是让我想起第一次与小友梦中相见的场景”。
杨心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复对李正德说:“将他的嘴一并封了。”
“哦。”李正德依言照做,做完了才觉得自己照办失了为人师的体面,转头想说些什么把面子捡回来,却见杨心问已不看他,而是双手拢着陈安道的手,往自己颊上带,很是顽皮地把自己的脸作弄成一个猪头。
陈安道不笑,甚至不看他。
杨心问又发出了一声猪叫。
还是没用,反倒是旁边的李正德“噗”了一声。
“师兄。”杨心问卸了力,将那两手翻了过来,在掌心搔弄,“我有办法了。”
陈安道阖眼收掌:“我不许。”
“许的。”杨心问想将那收紧的手指再一根根掰开,可又不舍得用力,只能换个地方折腾,侧卧下来,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挑起陈安道一点发尾,去扫人的脸颊,“快说你是许的。”
陈安道要起身,杨心问却先他一步压上来,把人堵在了身下,又说:“你不同意,我不放人。”
“我不同意。”陈安道终于咬牙看他,“你便能听话不做了吗。”
李正德看得眼晕,刚想转头,却听杨心问说:“瓜田李下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本就是个吃人血的玩意儿,眼下还要沾些歪门邪道,若不讨得师兄的准予,来日叫你觉得我坏可怎么办?”
“你坏透了!”陈安道生平第一次起了逞凶斗殴的念头,抬腿要行凶,杨心问却又轻而易举地屈膝一压,叫他两腿动都动不了一下,愈生愤恨,“你怎么能坏成这样!”
杨心问被骂得有些委屈,低着头小声道:“刚来山上时,你还说我日后若是行差踏错,都不赖我,是你们管教不严的错。”
陈安道不动了,只寒声道:“你本事大,我管不了你。”
他们话里机锋听得李正德云里雾里,却在此时,山中警山音大作。李正德若愿意,耳力能追千里,他细听两下,峰下脚步声四起,便对他们说:“眼下倒是知道来援了,我们当做决断,究竟是此时动手灭口,还是由着他们下山?”
“你是雾淩峰峰主。”陈安道很是无礼地对他道,“怎么不见你做决断。”
李正德一愣。
杨心问收紧压着陈安道的手,扭头道:“师兄与你说笑呢。人自然是要全须全尾地救走的,只是多少要动些手脚。”
“什、什么手脚?”李正德茫然道,“我给他们再扯扯那什么什么蛛丝?”
“若能用蛮力扯得开,还要我们费什么心?”杨心问终于收了那虚无缥缈的笑来,他松了手,很是疲惫地转身倒下,躺在了陈安道身边。
“那猴子的魇梦蛛网分过一半给我,本是想我承了他教众的噩梦,没曾想现下竟是能用上。”
李正德连魇梦蛛网是什么都还不算很清楚,伸着脖子问:“什么东西?怎么用?”
“待我顺着蛛丝入他梦中。”杨心问说着闭了眼,一副现在就要去会周公的模样,“在幻境里与他做个了断。”
那头的无首猴闻言竟也是偏头过来,那张碎花样的脸上千面交错,有些嘴角嗤笑,有些眉眼带煞。
陈安道爬起身来,抓着杨心问的手肘:“千面人是百年前的大魔,心智坚不可摧,你真当自己会有胜算?”
他终于露了怯,杨心问趁其不备,把人压进了怀里,叫他听自己的心音。
那心音有力而清晰,像在人耳边敲锣擂鼓,每一下都震得人潸然泪下。
“我赢不了。”杨心问说,“一次,十次,百次,哪怕在幻境中与他交手上千次,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是我不会死。”杨心问看着天边高远的云,“死不了是我此生最大的噩梦,只要他动用魇梦蛛网,便杀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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