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道神色不变:“为何高兴?”
杨心问便附身到他耳边说:“你以前也是喜欢过我的,怎会不明白呢?”
这仿佛当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陈安道的食指蜷缩, 抵在鼻下, 思量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那便算了。”杨心问耸了耸肩,直起身,后退了一步。
站在后面的修士不明所以, 只见到那方才还杀得酣畅淋漓的杨心问忽然后退了,便以为是陈安道当真将他震慑住了。一时雀跃不已, 分明二人尚未拔剑过招, 他们便已经助威叫好了起来。
“杀了他!”闻厉兴奋得眼都红了, “叫他知晓世家百年的分量!”
“杀了他!”
本来杂乱的助威声慢慢地调整相和, 终于成了整齐划一的号子。铺天盖地, 群山回荡, 向上穿透云霄, 向下遁入地底, 在地脉之下共颤, 响出这世间唯一的意志。
“杀了他。”
杨心问仰起头,见今日天光清朗,朵朵白云点缀,欣喜地眯了眯眼。鬓边胡乱别上的油菜花随风飘动着,抚弄着他的耳廓,弄得他有些痒。
他的一生并不很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九年。
可这一生,受过父母兄长的疼爱,有一两相交的好友,有爱他敬他者,有恨他弃他者,哭过,笑过,杀过,救过,错过,对过,低潮过,辉煌过。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一生了。
若唯一能算得上遗憾的——
杨心问笑了笑,再不是那般癫狂造作的狂笑,低着眉,垂着眼,是一幅顶顶可怜的模样。
他伸手勾住了陈安道的袖袍一角,轻声道:“你教我的道理,我一字一句不敢忘,怕你觉得我荒唐,怕你觉得我说的喜欢不过是混账话,如今我已算有些人样,你冲我笑笑,我去当救世的大英雄给你看。”
杨心问有些担心在陈安道甩开他,或者露出一幅嫌恶的表情。
可约莫是他这师兄对不喜之人连嫌恶的表情都是多余给的,所以只是神色平静地看他,在那震天的叫杀声里道:“世间百种,皆有命数,你莫强求。”
那油菜花经受了许多,早就已经蔫了。花瓣的边缘软塌塌地打卷,叶已残缺,就要这么静谧地死去了。
万灵丝所成的茧开始开裂。
杨心问阖了阖眼,遮住那一瞬的凄楚,随即再张开,眼尾泛红,不知真假道:“好个莫要强求,不过是要你对我笑一笑,这也不肯,好生小气。”
陈安道轻轻摇头:“我并非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杨心问话音刚落,却听见心脏忽而发出了极大的一声鼓动。他浑身一怔,随即感知到这是自己的心魄在与什么东西共振。
他抬头,便见那万灵丝的茧竟如心脏一般有节律地跳动着!
正当他茫然之际,脸上却传来了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意思是旁人死便死,你不许出事。”
陈安道缓缓抬手,却是抽去了他鬓边的那朵油菜花。
“送给无人祭奠之人的花,为何要别在自己的头上?”陈安道手里攥着那朵花,轻轻转动着,“你果真是见我心碎方觉得欢喜吗?”
那花的花瓣耷拉着,柔顺地贴在陈安道的指尖。
杨心问只觉呼吸一滞,张口道:“我——”
“陈安道!”上官见微分明地瞧见了陈安道的动作,早就如有所感的他再不迟疑,十指速翻,十数坠着铁球的钢丝骤然甩出,朝着陈安道直扑而来,“你究竟是何居心!”
闻厉更是心底狂颤,一脚踹开了闻贯河的手,半跑半爬地提剑冲来,嘴上混乱道:“你、怎得、怎得还不杀了他……他、他这个、这个踩在世家头上横行霸道的贱民……”
那许多的声音似乎终于引起了陈安道的一点注意。他捻着袖,轻柔地擦去杨心问脸上的血,随即回过头,一道天罡阵骤然立在他身前,轻而易举地挡下了上官见微和闻厉,神色冰冷道:“世家?”
“一条活了千百年的蛀虫。”他稍稍垂了眉,如同瞧见了什么污秽之物,“怎的还不知足?”
闻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急怒之下胸口钝痛,捂着嘴便呕出口血来。
“你——你——”闻厉擎着剑,重重凿向那天罡阵,“我杀了你!”
这声咆哮声出,周遭恍惚的修士也忽而如梦初醒,纷纷抽剑杀来。
可杨心问和陈安道再没有瞧他们一眼。
只见杨心问攥着陈安道的手臂,不敢太轻,怕叫人抽走了,也不敢太重,怕将这幻境捏碎了,声音颤抖道:“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了许多话,你问的是哪一句?”
“你——你不怪我?”
“自然要怪。”陈安道反握住杨心问的手,贴在自己脸边,“当初我叫你跑,不是让你去折磨自己的,你为何总是叫我伤心?”
他话音未落,那万灵丝所成的茧骤然破开!修士们加诸他们身上的剑招尚未落下,便被那万灵丝破裂的余波给重重荡开,整个雾凌峰上的云雾被吹出空洞,树木拦腰折断。
杨心问将陈安道揽进怀中,须臾却见那茧中之物乍现,竟是一个盘腿而坐的人影。
人影非人,乃一纯白的人形尊像,没有五官,只有人的轮廓,浑身散发着纯粹的白。
他只迟疑了片刻便脱口而出:“莲子?”
他们从京城带回来的那枚天座莲的莲子!
“你催开它是要做什——”
一道电光自杨心问脑中闪过,无首猴,深渊,请仙,天座莲——仙魔本是同源,能够收纳魔气的深渊,自然也能吸取灵力!
只见丝丝缕缕的灵力自四面八方涌来,细密而迅速地被那天座莲吸入腹中。那不过童子大小的东西,确有如能纳万江川流的深海,源源不断,饕餮牛饮般将这世间的灵气吸食殆尽,唯余一丝微弱的气息,叫这些瘫软在地的修士们不至于被抽干。
“张氏子登基当日暴毙,我以自己的骨血炼成了这最后的天座莲。”陈安道说着,指尖微动,便见那童子缓缓放下盘着的双腿,站在地上,像是分寸未动,却又在瞬息间站在了他们身边,手指拉住了陈安道的小拇指。
像个在集市上担心害怕与大人走散的孩子。
而在下一刻却又忽然消融,化作一串金色的符文,从陈安道的指尖一路向上游过,遍布全身,金光大作,随后又猝然消散。
陈安道眉心灵台的铃铛骤现,又似是惊醒了杨心问眉心的红剑,二者交相辉映,隐约间可闻金玉相撞的声音。
“自你堕魔,世间便再无魔物。”陈安道环住杨心问的脖颈,轻声道,“自此之后,世间也再无仙门修士。”
杨心问回抱着他,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
那些被抽走了几乎全部灵力的修士们一时直不起身,一个个如无骨的蛆虫,蠕动着,呻吟着,无法适应沉重而无力的躯体,匍匐着朝着他们爬来。
他从未见过一个没有修士的世道。
临到脚底了,那些人分明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却纷纷举起了剑。
杨心问在那剑身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
那般破烂,那般狼狈。似一只新丧的厉鬼,生前想来是个乞丐,在街边叫人乱棍打死,倒在肮脏的街巷里咽了气,死后却又不安生,自乱葬岗里爬出来,要找人寻仇。
偏偏又失了神智,连该恨谁,找谁报仇都不记得了。于是便在这人间徒然地徘徊着,恨意消散,唯剩深深的疲倦。
他望着自己的倒影,嘴唇嗫喏片刻,还是哑声道:“我杀了许多人。”
陈安道在他的颈侧轻道:“我知道。”
“很多很多。”
“我知道。”
“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很年轻,甚至比我还小。”
“嗯。”
“我、我总能、总能见到他们。”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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