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算了一遭……”我的脸方才在外面被冻僵了,这会儿说话还不利索,“只算我们北岱的人,正端年间也有差不多八十到九十万人的死伤,而大典上所载加起来不过十五万。编写《正端大典》十九年间的翰林院官员,都是家中有三品及以上官员的人。其中一个姓季,季左知,如今已官拜都察院副都御史。”
“如果当真要这么做。”我搓着手,自己都分不清是胆怯还是兴奋,“他就该是第一个。”
季左知就是第一个。
笙离在屋子里杀了他,本该直接化出兽形将他咬开,可又临时有个醉鬼上门,说什么都要见笙离,我们不敢叫她屋子里沾血,连忙将他运出去。
正当苦恼之际,顾小六想出了个主意。我们将季左知偷运进了明察所,顾小六摸着那只灵犬的毛,说着“好小白,乖小白,咬了这个污糟东西,我给你骨头吃。”
灵犬不馋骨头,但很听命令,张嘴便将那已是死物的尸身咬成了两半。我们将尸身用雪裹着,再放进麻袋里,一路干干净净地拖到了蕊合楼前。
顾小六虽然是个不靠谱的,但怎么说也是个修士,几步便跃上楼顶,将那尸身插进了蕊合楼的飞檐之中。
我以为自己会很快意,但不是这样。我想当侠客,但杀人却是另一回事,人约莫天生就会害怕杀人,哪怕告诉自己这是个畜生。
发抖难以自抑,我快从楼顶上摔下去了。
顾小六此时看起来却是比我靠谱得多。他把我从楼顶扯下去,一路跑出了很远,远得要看不见那高楼了,他才停下,将灯笼放在了一旁,告诉我都过去了。
隔着帷帽,我不知道他怕不怕,我有时候觉得笙离和顾小六比我成熟许多,不是年纪而是别的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出门出得少,不及他们一半的见识,所以当面对这些大事时,我总是要依赖着他们。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顾小六迈着四方步,豪气万丈地唱着给我壮胆的调儿,“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他的嗓子一般,秦腔不伦不类的,他就根本不是那儿的人,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但这样的不伦不类叫我觉出了些许的宽慰。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的声音势必穿云而去。
那天我怀揣着不安和一丝兴奋回了家。我平日里鲜少出门,更难得深夜方归,与我那日日繁忙,早出晚归的小叔叔竟是撞上了。
我们唐家有百来号人住在这宅子里,我没想到他竟是记得我的名字的。
他问我为何这么晚回来,我说是在外面吃酒。他闻言便笑,比笙离和顾小六的笑还要更温和,带着长辈的宽厚,二指指着我点道:“牛皮也不吹点好的,半点酒味儿没沾,你能上哪儿吃酒?”
一边说着,他还走近来闻了闻,半晌道:“倒是小瞧你了,这胭脂气,感情是去喝花酒了?”
我讷讷得不敢说话。我不想叫小叔叔觉得我是个声色犬马之人,但他似乎也浑不在意,笑了我几句,又叮嘱我注意身体,我爹娘不求我考取功名,是顾念着我的身体,不是叫我出去鬼混的。
这使我难堪又尴尬,竟连反驳都不记得了。
第二日,季左知身死事发。
当夜,小叔叔来找我了。
他的神色依旧温和,不过几句话便将我私下的动作猜得透彻。我闭着嘴不说,但光是这神态似乎也暴露了许多东西,他和声细语地问我下一个是谁,赵明川?李咏为?邵长泽?杜让——瞧着是邵长泽。
我不禁悚然,他莫不是能读心?
“你们做这些事,是想把那些压下来的事情公之于众?”他坐在我身边,分明不算分外高大,却叫我觉得有座山沉在了旁边,“湘平之战,东海一役……这些还不是全部,你再细细挖,还有更多。”
今夜难得没有起风,窗框里并未传来如往日一般的“呜呜”的风声,我讨厌那声音,今天本可以睡个好觉的。但现在不行了,我浑身的热血都被点燃,我几乎想指着唐鸾的鼻尖问:“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你知道,却不说。
你也一样吗?
可我没敢问。他起身走了出去,我不甘心,追着去了。
或许我不该追着去。
又或者我不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到了池塘边,蹲下了身。我刚走过去,还没想好该问些什么,他便先一步抬眼对我说:“对不住。”
“我是家主。”他说,“我得为我们家做打算。”
这句话的深意我到现在依旧没能参透。他出手如电,抓着我的头往冰面上叩去,疼痛和冰冷谁先来的我已分不清楚,冰层开裂,冷水倒灌进我的肺腑,我甚至没能利落地喊出一声“救命啊”。
池塘的水带着海水般的咸腥味儿。寒意是铁犁,从我的舌头到喉管再到胸肺一路犁过去,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愤怒,我望着水里被搅散的月光怒不可遏,我忽然在想,真真正正地设身处地去想。
死在湘平的那些百姓,可也曾与我一般愤怒?
我是他们。
他们也是我。
他们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杨心问猛地睁开眼睛,望见天边月色苍凉,疏星点点,过境的风吹着云层过境,他很快就看不见那皎洁的月色了。
“你可别哭了!”画先生暴躁道,“这一点地方几十个人挤来挤去,你一哭大家都跟着哭,吵都吵死了!”
抱着孩子的妇人仍旧止不住地啜泣:“还不是你们蕊合楼的过错!将我们这些人拐卖来了喂妖怪!如今魂不入体,只能龟缩在这里,你还敢与我们大声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
“能给你个地儿就不错了!”画先生愤愤道,“不是我的画皮术,你还能待在这里?我可是你的恩人,大恩人,还这啊那儿的……”
“什么大恩人!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四五十岁的大汉闹腾道着,愤愤地看向杨心问,“你们仙门的干吃饭又没能耐,还跟这群妖怪同流合污,我呸!还敢收敬税,快把老子放出去!快放老子出去,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唐轩意捂着耳朵在一旁:“你们不要再吵了!”
“闭嘴。”
杨心问揉了揉汗津津的太阳穴,慢慢地坐了起来:“你们的魂魄离体太久,画皮术只能通过元神找回你们的心魄,但已经回不去那具身体了,听得明白吗?”
从蕊合楼中救出来的人悉数在此,杨心问觉得自己也真是被那群烧焦的玩意儿刺激到了才会走此下策。
都是群死人了,我管他们干什么?
和蛛网里神识相连不同,这些人的心魄是切切实实地待在他的幻境里,快给他重死了,每个人的心魄没完没了地在他心里作祟,闹得他头晕脑胀的,守夜守一半竟然睡过去了。
“杨仙师!”画先生不依不饶,仗着泥样的心魂哪儿都能长嘴,碎碎念道,“您放这群不知好歹的人进来,还不如救那些神使呢!至少那些神使还晓得厉害,虽然焦味重了点吧,可知道好坏。这群人指着您的鼻子骂,我都——”
“我说闭嘴听不懂吗。”杨心问斜眼看去,他心神不宁,魔气倒冲,连眼珠都开始泛红,颇有厉鬼作祟之姿。
画先生不想被油炸,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杨心问盘坐在马车顶上,双手抱胸,正色道:“我这蛛网里,拴住了的就那么一个。其他的人想走就走,都请自便。出去了会不会散魂我不知道,留在这里日后有没有机会重见天日我也不清楚,左右与我关碍不大,绑你们的不是我,杀你们的也不是我,可别觉得骂我便会受着。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诸位心里有什么不满且还是憋着吧,我脾气不好,听到什么不好听的,当下可能就拿你下锅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嘬着大拇指,好奇道:“下什么锅呀?”
杨心问冲她咧牙:“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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