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要把人抱起来,结果这人竟还不太老实,挣动了两下,他力气本就不大,一下没稳住,竟还跟着人倒了下来。
那小孩儿的脸便贴在了他眼前。
污泥糊住的脸,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看不清,只是那往上翘的睫毛瞧着着实漂亮。
没由来的,陈安道忽然起了自己旧时养的一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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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东西光怪陆离。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杨二打小长在这镇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临渊宗山脚下的那两根大柱子前,于是做过最美的梦也不过抠了那柱子上盘龙的翡翠眼,在城东的典当铺里把娘的几根钗子给赎了回来。
再多的,便已是他贫瘠的想象力所不能及的了。
他在雨声里幽幽转醒。梦里头他偷来的铜板被抢走了,一醒来他便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衣袋,竟当真是空无一物,他也没察觉自己浑身是伤,腾得就坐了起来,把他对面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那人一身白袍——虽然已白得不那么纯粹,脊背挺拔,脖颈儿像是画里的仙鹤那般漂亮,身形瘦削,只脸上带着点稚气未消的婴儿肥,一双眼尾圆钝的大眼扑闪着,像只林间的鹿,很是错愕地看着他起尸一般的动静。
彼时的杨二土包子一个,见过最体面的人也不过镇上富商家里的小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市面,竟一时看呆没回过神,连身体上的疼痛都迟了一步。
惨叫落在痴态后头,又生生被那点倔强憋了回去,压成了个不痛不痒的呻吟。
陈安道的错愕也很快叫一幅平淡的神情取代。他垂眼看他,轻道:“你身上伤重,不要妄动。”
便连声音也是好听的,杨二心道。
可甭管哪路神仙,也不能吞了他的铜板!
“我兜里的钱呢?”他咬着牙,不想让人听出自己的疼,“你这样的体面人,可不能拿我的东西!”
陈安道像是没想过这小孩儿没出息成这样,一醒来就惦记着那几个铜子了,一时间竟接不上话。
“你、你长得这样狗样!怎么还抢我的东西!”说完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吐了口血。
陈安道猜他想说的是“人模狗样”,但文化水平有限,只记得后半骂人的了。
他浑身湿透,哪怕是夏天也觉得冷,可这小孩儿都一脚入鬼门关了还能跟他讨债,自己若抱作一团摩挲手掌便未免有些太难看了,于是依旧正襟危坐,不急不慢道:“你的东西?”
杨二只觉得自己牙被打掉了,口里含血,一说话便疼得不行,血还呛着人,只能用眼神示意“当然是我的”。
陈安道看懂他的意思,回道:“不是你偷来的?”
“凭、凭本事……咳、咳咳……到、到手的……怎么就、咳……不是我的……”
“你这本事怕是不太到家,让四五个失主找到揍成这样。”陈安道说着站起了身,走到了杨二面前,伸手点了他几个穴位,“那几个铜钱应当是掉在外头了,雨停了我便帮你拿回来。你若还要命,现在就老实些,不然那几个铜钱,怕是你没那个命花。”
第2章 无名冢
六个铜板的能耐不喾于回魂丹,杨二就念着那几个铜子,竟真撑到了李正德去而复返。
刚从剑上下来的大夫头重脚轻,给他疗伤的时候也有些不知轻重,犟成杨二这样的也没忍住发出了几声杀猪般的惨叫。
期间昏了醒,醒了昏,待都包扎好了,那大夫一核算价钱,才发现带来的麻沸散忘了用。
那庸医不敢声张,溜得比兔子还快。
留下个自觉丢了人的杨二,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小孩儿也是命硬,让人打成那样竟也没伤到要处。”李正德很是体贴地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轻轻盖在杨二的身上。而后转身看到已经冷得嘴唇发紫的小徒弟,赶忙捏了个火诀,让他赶紧烤烤,以免着来时两个活人,回程一人两尸。
陈安道也是冷得傻了,在火边站了半天,才回过味来,问道:“两尸?”
破观里还漏雨,李正德正忙着补屋顶。听他开口时语气冷峻,不禁有些发怵,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观这小子骨骼轻奇,仙缘非凡,也很是合为师的眼缘。”
“您是要收他当入门弟子?”
杨二整个人昏昏沉沉,但这会儿却忽然清醒了过来,像是突然被从笼子里拎出来的小土狗。张着迷茫的眼,却又隐隐地期待着,期待有个人觉得他以后会是个看家护院的好苗子,就这样把他带走。
天外一霎亮如白昼,而后滚滚的闷雷在不远处炸开。风刮得也越发大了,火苗摇曳,白袍被映成橘色,暖得杨二一阵恍惚,几乎就要伸出手去够那衣角。
“您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
陈安道的眼里荡着火光,瞧着却还是冷得骇人:“师父去了城南,那药铺前是个什么情景?”
李正德不语。
“我虽没看见,但城北已是流民成群,那药铺前自然是伤患病号数之不尽。而那医者嫌贫爱富,只择富者看诊,剩下的人便困于雨中,排了不知几天的队,一药难求,一命难保。”陈安道顿了顿,抬头直盯着他师父的眼,继续说道,“南昆来的流民和北岱自己的逃兵都堵在这边陲小镇,再加上连年洪涝,粮食歉收,这番凄楚并非今日才有,只是今日你我下山,方看到此情此景罢了。”
“我知晓。”
“那师父应当也清楚,收一个流浪儿当徒弟只不过是慰藉自己的良心,于这凡尘惨剧于事无补。”
李正德一代宗师,现在瞧着却像个湿了毛的孔雀,气焰是收了,只独独梗着脖子,像是还不愿放弃。
陈安道叹了口气。
‘雾淩剑仙,临渊天道’,师父虽不把这些虚名放在心上,但整个修仙界却是认的。您今日收了个民间出生的流浪儿,明日他就会成众矢之的。”
陈安道言辞恳切:“这是个人,不是心血来潮就能捡来的猫猫狗狗,若只是想积德行善,不若来日下山施粥。”
杨二年纪小,书也没读过,听一长串的话都觉得晕,过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是不要自己的意思了。
“谁要跟你们走!”他在地上躺着,声音虚得像个刚出生的小羊,“我还……我还看不上你们呢!”
到底是年纪小,那话里头的委屈还是漏出来了。
陈安道转过头来,久久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孩儿。杨二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却又觉得火光下那张脸的轮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高烧中他觉得有人在给自己擦汗,又在给自己喂药喂水,他心道这个人好笨,汗也是水,他少喂点水,自然不就没有汗了?
可是他到底没有开口。梦里照顾自己的是阿娘,阿娘似是瞧很高兴,说自己的儿子终于有着落,他也安心了。杨二没敢告诉娘亲自己被退货了,只是傻傻地冲着对方笑,而后眼见着那人血肉渐消,只剩一具空荡荡的白骨。
梦里他也不晓得怕,徒然伸手去够,而那白骨轰然散架,他的手指穿过了那雪白的发丝,什么也没抓住。
他猛地从梦里醒来。
鸟鸣自门外传来。杨二四下看看,自己依旧躺在那座破观里,身下不知怎么铺了层厚实的褥子,盖着的棉被也暖和柔软。
穷人志短,他只记得那几个铜子儿了,立马便去摸兜里。
兜里头有六个铜板加十几片金叶子。金叶子的颜色和他周围的一圈金光颜色相近,他碰了碰那金光,金光上立马浮现了一串奇妙的符文,而后像瓷器那样猛然碎裂,让他自如地走了出来。
那两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钱财跟一个防止他梦中遇害的结界。
杨二从兜里掏出了那金叶子,想将它扔出去,可到底是连被子一起带回了家。
说是家或许不大准确,他娘害病之后便被帮佣的那家人赶了出来,他们母子俩便偷偷地住在一个无人的磨坊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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