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玉年终于笑了,他又问:“我的问题很多——可是,你干嘛要告诉我这些呢?我原以为,恶魔全是没有同情心的生物。”
鬼婆终于停下了脚步。
牠睁着一颗灰白的眼珠,抬起尖锐的长甲,指向远处的峭壁。
“那里就是穆赫特暂时栖身的住所,”牠说,“去吧,如果你敢的话,去见牠一面。如果你还能活着回来,我们再说接下来的事。”
说完这句话,牠便化作成千上万只灰白色的蜘蛛,融进了遍地的蛛丝罗网,消失不见。
盛玉年驻足眺望,多年的从业经验,使他完全能够忽视周围恶魔的强烈目光。
刚才只是短短几句谈话,就让他对名为“穆赫特”的恶魔,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是的,他这样的人,在以前还活着的时候,就能从人群中精准无比地辨认出适合自己的猎物。盛玉年对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男男女女没有任何兴趣。他挂起礼貌的微笑,用彬彬有礼的话语拉开和粉丝之间的距离,正因对方的感情来势汹汹,狂热又无任何回旋余地,才令他觉得乏味。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种目空一切的阿尔法男性,那种自认为拥有领袖意志,可以强大到扭转乾坤的人上人。他们狂躁又脆弱的气质,简直比鸦片还能蛊惑他的心。盛玉年跳着优雅的舞步,带着完美的,温柔的微笑接近他们,然后再跳着优雅的舞步离开,当然,他离开的时候,也会一并带走他们的精神,他们的毅力和决心,甚至是他们的命。
曾经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他而死,本来今后还能有更多的,可惜啊,他却提早下了地狱。
真是可惜。
因此,方才鬼婆的言论,无异于在他的鼻尖上挂了一枚芬芳的诱饵。
失去权柄的大恶魔,却依然高傲无比,用强烈的自尊心包裹着自己……多么诱人!
按照鬼婆的指引,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穆赫特的栖身之地,等待一睹对方的芳容……嗯,尊容。
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闪过那些雪白的纱帐,他不敢稍加触碰,因为蜘蛛总是能听到蛛丝上传来的一切动静。
在蛛丝巢穴的深处,他看到了牠。
穆赫特的身形庞大,牠同样是半人半蛛的外表,浑身的肌肤赤红似血,宛如流火,所到之处,能够熊熊地点燃所有人的视线。牠的八根足肢,以及遍布诡谲花纹的蛛腹,都长满了茸茸细腻的被毛。当牠披散红发——有谁能分清,那究竟是燃烧的火焰,还是流动的岩浆呢?
此刻,牠正在巢穴暴躁地来回踱步,深邃的眼窝里只分布着两对黑底红瞳的眼眸,剩下的一对不知所踪,额头上唯余两道淡淡的疤痕。
“又一个罪人。”牠喃喃道,“又一个罪人!难道我受的苦还不够……”
这血色的魔蛛神情狰狞,将獠牙磋磨,牠的面貌有种非人的吸引力,只是现在,牠的神情盈满痛苦的愤怒,那是一种仿佛在与无处不在的敌人抗争,然而即将落败的愤怒。
天啊……
远处窥伺的盛玉年慢慢按住自己的嘴唇,他的双眼完全湿润,已经激动地浑身发抖。
——天啊,在他眼里,地狱从来没有这么美味过。
第74章 塔兰泰拉喜剧(四)
好吧,或许他确实失态了。
可能是他的呼吸声稍微大了些,也可能是他的心跳稍微激烈了一些,总之,那只感官敏锐的大恶魔骤然转身,瞬间发现了躲在蛛网后头的盛玉年。
说牠“身形庞大”,并不是一种夸张的恭维。
这头血红的人蛛肩宽体阔,上半身覆盖着锋利的外骨骼装甲,一轮蛛网状的骨质冠冕在牠身后闪耀。牠站直身体,近乎有两人多高,连坦克都没有如此凶悍的视觉冲击力。
当牠跳袭过来的时候,简直可以撕裂天空和大地,瞬间撞碎一切挡在身前的仇敌。
作为牠看中的“仇敌”,盛玉年连话都来不及说,他的外套就被迎面席卷过来的风压割裂,连带着手臂和胸腹也刮起许多细小的血口。
“谁让你进来的?!”穆赫特厉声喝问。
他明明已经吃下那颗腥甜的果实,但面对巢穴主人的盛怒,他的大脑还是像要被挤炸了一样剧痛。
在与穆赫特对视的第一秒,盛玉年的心里就有了计划。
他顺势被那股可怖的气魄推倒在地,就像一株被狂风压低的名花,但因为撑起手肘,他最脆弱的脖颈和胸膛,都暴露在了对方面前。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靠一张脸才在娱乐圈无往不利,所向披靡。但是那些人忘了,长相固然重要,可对于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眉眼。
天赋卓绝的演员,哪怕遮住他们的下半张脸,捂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眼睛也可以代替声音,在短短的一刹那倾吐出千言万语,将未流出的一滴泪投射进每一个观众的心间。
天才演员的戏份只用在现实世界完成一半,剩下那一半,观众会自发地替他们补全。
盛玉年和这头恶魔对视一刹,就这样将千言万语递到了牠的眼底。
穆赫特扬起的血色利爪,不禁停滞了一下。
“……是那个白头发的女士叫我来的,”盛玉年低声说,他的心跳快如擂鼓,做起脸色惨白,神色惶惶的模样,一点都不出格,“她说,她说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她再给我吩咐别的事。”
他毫无保留,将蜘蛛鬼婆告知他的话全盘托出。
他知道和穆赫特相似的一类人是什么样,他们暴躁,敏感,多疑,偏偏又在手上捏住了不小的权力,不少的金钱,面对来示好的人,他们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接受,只能是怀疑。
人类的怀疑还可以消解,而恶魔的怀疑,尤其是大恶魔的怀疑,却可以切实地要了人的命。所以盛玉年才不会像以前见过的那些小傻子,上来先进行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试图拉进和这类人的关系。
作为一个初次见到穆赫特的罪人,他只能害怕,只会害怕。
穆赫特果真对他的诚实感到一丝意外。
“多管闲事的老东西。”穆赫特嘶嘶地说。牠下腹的触肢带着渐变如夜的漆黑,锋利的骨突呈流线型,像螳螂的前足一样蜷起,碰撞时发出的声响,便如金石交加,冷硬得刺人耳膜。
牠盯着盛玉年,继续饱含恶意地道:“也许我该杀了你,亲手让你的上半张脸和身体分离……”
盛玉年的脸孔更白,他的身体也在发抖。
“可……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茫然地说,“这对我不公平!”
他榨干了浑身的力气,劈头盖脸地对着穆赫特喊出了这句话,喊完之后,他睁大眼睛,整个人都恐惧地缩成了一团。
魔蛛顿了一下,像是被“公平”两个字烫到了。
谁会在地狱里寻求公平?谁会在恶魔面前寻求公平?可能只有白痴,疯子和最狂妄的骗子才会这么做,敢这么做。
但穆赫特盯着他,牠的爪子已然慢慢放下了。
因为这同样是牠的痛点……降生不久之后,牠最重要的一对眼睛就被其他大恶魔联手挖走,命运又何尝对牠公平过?
“……你就是一块瑟瑟发抖的肉。”牠憎恶地说,“胆小如鼠,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盛玉年愣住了。
他缓缓展开蜷缩在一起的四肢,错愕地抬头望着高大的魔蛛。
“你不杀我?”
穆赫特没有说话,牠剩下的四只眼睛已经望向了别的地方,像是在怔怔地出神,但牠心里始终回荡着恶意的低语。
大恶魔的耐心是非常罕见的稀缺品,只要这块肉再重复一遍他傻乎乎的问题,我就——
不过,盛玉年没有给牠下定决心的机会,他裹紧外套,像只逃出生天的白羊,慌慌张张地往出口跑去。
看,就是这样。
对着他的背影,穆赫特怨愤地龇出獠牙。
这个人类也对我露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他怕得恨不得立刻死去……这根本就是无解的诅咒!地狱里的罪人跟原生恶魔有什么两样?他们和我们是如出一辙的自私冷血,贪婪恶毒,甚至碍于阅历,人类比恶魔还要愚昧短视得多。而我的命运居然就维系在这些卑贱之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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